没有随春秋回未央楼，封城觉得他自己有些莫名的怀念。

封城的一生，只活到了二十六岁，前十三年在车水马龙的京都，后十三年在平静如水的天虞，这对峙的两段岁月，就像是阴阳的两极，他们排斥着，融合着，形成他矛盾而别扭的人生。

在天虞的那十三年，封城总是会有意无意的想起过往，倒不全是觥筹交错或者奉承吹捧的场景，还有家中书房前的青竹，和院落里四季无忧的锦鲤。

论起来，其实他是钱塘江人氏，只是出生时父亲封霜便已在京中任职，那时父亲还不是驸马，家中纳有两房侍妾，也论不上什么儿女之情的，就是家里两个一块长大的丫头，长辈们看着觉着不错，就给他做主收进了房里。

他是侍妾的儿子，因此虽说是长子，到底也没受到多大的宠爱，不过就是跟着京中普通的公子哥一样，抱在手里玩罢了。

春去秋来，小封城就到了启蒙的年纪，下面还是没有弟弟妹妹，父亲不着急，甚至对他也不抱有多大的期望，没有请先生，只是和平常人家一样送去私塾罢了。

只是小封城到底天资聪颖，邻里街坊的夸，私塾先生也夸，连圣上都问，封爱卿家里可事有个聪明伶俐的儿子？朕可是都听说了，有机会带来宫里转转吧，朕的几个儿子，可是正愁没有合适的伴读呢。

封霜就跪下身去回话，说圣上谬赞，犬子资质平平，不过承蒙诸位同僚不弃。才得了个虚名，实在没有资格进宫伴读。

皇上也不强求，权且做个君臣之间的闲话罢了。

没让封城进宫伴读，倒是过了两年把公主嫁进来了，具体怎么个过程，封城太小也不记得，外界总是传驸马爷宠妾压妻，连着最后至死的罪名都压着这一条，但这是如何传出去的，谁也不知道，其实说到底夫妻两感情到底如何，也只有夫妻两自己清楚，旁人说的，那都是闲话。

小封城倒是记得。有时候去父亲书房答功课，就会看到公主也在一旁，父亲看书，公主就练字，或者两人下盘棋消遣，或者一同赏赏画，也没觉着他们之间有什么隔阂的地方。

只是公主对他冷清罢了，这也没什么，因为父亲对他，就是冷清的。

小封城第一次遇见老相爷的时候，那还是个意外，那天是县老爷家里办的喜宴。

喜宴是大人们忙着交际的时候，他们忙了，自然就管不到小。于是这些人小鬼大的人精，自然要自己找消遣。

那时尚且年幼的小县爷，神秘兮兮的和小封城说，我在家里的书房藏了好东西，你看过来跟我看看。

县老爷藏的什么呢，柳永的词集。

为什么要藏呢，其实也就为着他们那个年纪，家里正是管教最严的时候，除了那些三纲五常，大道中庸的东西，其他闲书一概都是不许碰。

再说一句，别看县老爷如今快二十出头了，还是单身一个，但其实那个年纪，没少看艳词俗曲。

那柳永的词集，小县老爷是喜欢，小封城倒真没看出多大兴趣，他有兴趣的，是书房里那些正经八百的史书文卷，父亲的书房虽说也有，但平日是不大让他进去随意翻动的，因此他也没什么机会看。

小县老爷撇撇嘴，说这些反正也是先生日后迟早要教到的东西，有什么好特地去看的，小封城笑笑，也不反驳。

两个小人儿就这儿抱着各自的书卷看的开心，谁也没注意到，老相爷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老相爷先前已经认得县老爷了，但见封城是第一面，他家里那时也有了几个儿子，知道男孩淘气总是难免得，因此看到抱着老厚一本史书，安静坐着的小封城，就觉得这孩子，肯定是个人才。

老相爷把小小县老爷手里的词集没收了去，却抓过来问小封城，说你觉得柳永如何。

小封城摇摇头，对那将来要流传千古的大词人，只评价了极其狂傲的四个字，说乡井之夫。

老相爷这兴趣就更重了，再往后聊，两人的对话就是方才在天虞镇县衙里，春秋代替封城回答的那几句。

且不论小封城说的话是对是错，其实在他大些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那时的回答太过了轻狂了，但让老相爷在当时为之折服的，是小封城那份一本正经的气魄。

老相爷是封城生命里的第一个贵人，他喜欢封城，就恨不得能收回家做自己儿子的那种，逢着封城的父亲了，也总是问，封城最近如何如何，甚至连着他几次三番出门寻访，都是问封城的父亲，能否带封城前往。

在这莫大的殊荣之下，按理封城他爹总该有些触动了吧。

似乎是真的有，但那也只局限于，一个饭桌上了就多少两句话，后院偶尔遇上了就多问两句功课，说要特地指教什么，那就完全不可能了。

在封城的记忆，他的父亲，和京都那个家，就是这么一个冷清清的地方。

封城有时候觉得，他会长成而今这样无趣的性子，除却当年变故的影响，也许就是父亲性格的折射。

他到二十六岁了也没有结婚生子，可倘若他真的有了儿子，他觉得自己也会和父亲一样，因为他明白，在小东西在作为他儿子之前，他首先是个独立的人，独立，就意味着他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所以封城是理解父亲的，在失去父亲的那十三年里。

在后十三前刚开启的时候，封城觉得，京都里那般无趣的日子，甚至连一两个记忆点都没给他留下，可是慢慢的，他就记起很多琐碎的细节来了，后街王嫂的鸡蛋糕，和前院管家的唠叨。

他也曾经以为天虞镇的日子是无趣的，无趣到翻不出一个浪花来，他躲避在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里，逃避他的过往，也逃避他厌恶的当下。

可他现在开始怀念了，无比的怀念。

也许时间就是这样，他让人淡却了伤疤，忘掉了疼痛，却在前进的道路上留下细碎的砖瓦，稍不留神，就摔得人猝不及防。

于是兜兜转转，封城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这个住了十三年的小单间，小小的院落只能让下一张桌子，狭窄的阁楼可以看到每天落下的夕阳。

这是在春秋买下未央楼后，封城第一次回家，有人说房子是需要人气去养的。离开烟火气了，房子就慢慢荒芜了，这话大抵是有些道理了，这小小的阁楼，不过是闲置了半年，虽不至于说落魄，但封城看着它，就觉得它老的阴冷。

也不必开门，径直的穿墙而过，卧房的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的轻灰，连着茶壶杯盏都像是结上了一层蛛网，封城的指尖擦过，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他仍旧没有办法脱离术法去单独触碰这些东西的，他如今。早就是与这个世界无关的人了。

院落里的两株花都败了，谢衣在搬去未央楼时，带走了院里多数的花草，唯有一两株不方便挪动的只能留下，原指望他们能强盛到天生天长，可而今，却只是枯褐色的一团。

都过了太久了。

顺着拐角的楼梯往上，封城还记得有一块木板已经松动了，那时是梅雨季，他觉得换木板不大方便，就想着等天晴了再说，结果天晴之后，谢衣就搬进来了，她要养病，家里动砖动瓦的动静太大，就打算再拖上一拖，而这一拖，就再也没有换的时候了。

就是楼梯上去的第二块木板，平日走过的时候，它会发出因松动而产生的吱呀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像是一声"你压着我了"的警告，可如今无论封城如何的用尽全力，平静的木板都不会再感受到他的重量和气息。

站着屋子的中央，封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是了，是太过安静了。

试着学春秋的样子拈起指尖，一阵轻微的风从屋子中间旋起。撞击过楼梯，发出几乎轻不可闻的声响，他却觉得，这才舒服了。

案上的书卷仍是他最后离开时的模样，搬家时春秋问他要带去未央阁么，他说不必了，就这么放着吧。

似乎是只有这么放着，才能证明他真的来过。

颓然的在床榻边坐下，他努力的回想着父亲的讣告被夹在了哪里，那薄薄的一页书笺，县老爷交给他时，他怔怔的看了很久，县老爷说你别多想了，有什么事都我都在呢，他说好，然后安静的转身走出衙门。

回到家时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看那书笺一眼了，他把它随手的压在书卷的最底下，他那时觉得，看不看都不重要了。

他想不起来，大脑里一片空白，空白的让人窒息，他就这么茫然的坐在那里，看着落满灰烬的小楼，直到夕阳的余晖一点点从地板上滑走，直到朗月在上，夜寒深重。

直到头顶的天窗突然传来清脆的敲击声。

起先他还没回过神来，直等那声渐渐催的急了，他才想起要抬头。眼前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觉着一股冷风忽然呜咽着从窗口灌进来，那松动的木板猝然发出吱呀一声，封城就被唤醒了。

封城皱起眉来，他看着春秋罕见的穿着他那身正式的道袍，晃荡着双腿坐在窗沿上抱怨，"你怎么在这儿啊，我说找了老半天呢，走走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春秋的身后，是一轮巨大而浑圆明月，清澈透亮，却又如同狐狸的瞳眸狡猾。

脚下清风一绕，封城就觉得自己的身姿飘飘荡荡。落在了半空之中。

这是既坠崖那次之后，封城第二次站在这个高度，陡然扩大的视野让他有一丝眩晕，春秋却也不等他反应，长袖一挥，踏着拂尘的一缕清辉，直往上去。

转眼之间，脚下的浮云沧海都化做了渺小的蝼蚁，封城想仔细辨认出一二，却连他们的色泽形状都逐渐看不清晰，索性抬头往远方看去，天空依旧没有边际，浑圆的月亮垂在头顶，连空气似乎都要清新些。封城心头一松，就觉得恍惚之间，长风已然吹散了愁云。

收回目光，封城问春秋，"你原来还有这样的本事？"

"那当然，"得意的春秋一脸兴奋，却又停顿了一下，"我不行，我师父还不行么，这可是我下山前特地从他老人家那儿骗来的降云符，上可至九天，下可到九泉，就是日行万里也不在话下，这次免费体验，算便宜你了。"

封城闻言往下看去，只见脚边浮云遮目，山河水海，万物苍生，已皆不可见。

短短二十几载的人生，封城没有去过太多的地方，他自认阅卷无数，已熟记了千百种对于人世的描述，却不曾想过，原来从天上看人间，只是一片荒芜。

不免有些唏嘘，再抬头，似乎看着远方的天空，隐隐的泛着大片的红云。

封城疑惑了一下，转头看看肩膀上的明月，又细细辨认着前头的红光，确认那应该不是霞光的方向，就忍不住问春秋，"前头什么地方？"

"那是嵩山，我们就那儿落吧。"

封城还想问他怎么平白无故来这儿，就觉得耳旁风声一紧，似是脚下的速度又快了些，如果说先前的风虽说凌厉到底吹着还痛快，现在的，就有些刺着脸疼了。

于是也不再问，反正他也不可能从这儿跳下去。

春秋说的落，却只是把云头降低了些，先前看着还是隐隐的红云，此刻皆在脚下，却是通红透亮的一整片，幕天席地，犹如野火不尽，他们站在火红的中央，像踩着炽热的岩浆，又像踏着无尽的花海。

这宏大的场景，让封城心里震了一下，他问春秋，"这是??？"

"老相爷下的令，今晚要以孔明灯点亮整个三山五岳，你往四方看。"

封城扭头去望，果不其然，四面的天空都在夜色里泛着隐隐的红光。只是云头隔得太远，看不真切。

"当日伞姑曾经和莺莺有约，说心愿达成之日，要以一已之力点亮整个三山五岳，以此告慰莺莺的残魂，如今伞姑去了，虽说那个负心人依旧不知道在那儿，但老相爷希望女儿亡魂能够安息，这才加急下的令--谁让你走那么急，什么都没听见。"

说话之间，已经站在了嵩山之巅，放孔明灯的人还没有离去，往下看，顺着山路蔓延而上的火把点亮整个山头，往上看，漫天的孔明灯照亮了无尽的云海。

云层之上，封城似乎能清晰的看见山间的一草一木，看见那些从冬眠里惊醒的生灵，他们迷茫的抬头仰望，无知的瞳孔里写满了无措。

春秋回身去看封城，"如何？这趟来得值吧？"话语之中，那眉梢眼角飞扬的少年意气，曾经也出现在封城的瞳眸里，可如今，站在这千万里之上的高空，封城沉静的眸子里，波澜不起。

封城没有直接回答，隔了许久才叹出一口气，他叹着，"何必呢。"

"父女一场，到底是个机缘，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轮回成一家人呢，老相爷也不想留遗憾吧，我还听说他是今晚连夜赶回京都了，就指着能在除夕夜回家陪夫人儿子吃顿团圆饭，他那老身子骨，也是难为他了。"

封城听不出春秋话里的意思是劝慰还是其他，他只专心去看那些燃烧的灯火。

轻巧的纸灯上勾着浅浅的墨痕，或是苍劲的翠竹，或是凌寒的秋菊，封城眼看着那晃晃悠悠的一盏烛火就在脚下，想俯身去接。却不想这看似脚边的距离实则深远，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摔落下去。

好容易稳住身形，那飘忽的火光却已晃荡着不知去向了何方。

春秋道，"我们下去看吧。"便将拂尘慢慢降下去，置身灯海之间，火光映亮了明灭交错的两个身影，封城突然想起来，"对了，三山五岳相距甚远，老相爷的令，怎么能传的这么快？"

春秋笑了，眸子里满是狡黠，"嘿，一晚上了，就等你问这句话呢，快夸夸小爷我厉害。"

封城没答话，但瞧着他那眼神就仿佛不大相信。

春秋不乐意了，"怎么着？我虽然飞天遁地还不行，好歹那缩土成寸的工夫还是有的吧，也算是借着老相爷的想法，让我练练手了。"

封城瞧他得意，也不泼他冷水，"我只是好奇，你居然会帮他？他可是关了你好几天呢。"

"哎哟真没办法，谁让我法力高强不说，人还特善良呢，我这要不帮他，可不就来不及了么？"

"来不及？什么意思？"

"你忘了啊，伞姑一死，关于她在人间的记忆就会消失，明早醒来，老相爷这调令可就不存在了。"

"那老相爷呢？"

"回到伞姑出现前的记忆啊，他还是会四处找他的女儿，只是这辈子，永远都找不到了。"春秋耸耸肩，虽说伞姑这事，他从头到尾就没打算掺合，可到最后，其实能帮的，他还是都帮完了。

封城那刚刚提起来的兴致，就在短短几句话之间，突然的消失殆尽。

见封城的神色又冷下去了，春秋就知道自己是得意之下又开始多嘴了，可不是么，当着一个被遗忘的人，说这些遗忘的事，他如何能开心的起来。

正背过身去自个儿在这打嘴呢，忽然感觉着，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了额头上。

起先春秋还以为是雨，看着天边那一轮明晃晃的大月亮又不大像，伸出手去，小小的六棱冰花就落在手心里了。

巧了，起雪了。

春秋向来不喜欢爬山，他原先只打算就这么在空中溜达一圈，但如今雪起来了，他这兴致也上来了，就想着下去逛一逛。

山路上都是点灯的士兵，他自然不能轻易落下，就挑了个山阴无人的地儿，落下的时候没留神，还被大石块绊了一下，他倒没在意，手上一晃，不知从哪儿也掏出盏孔明灯来。

封城一愣，"呵，你这是还自己准备了啊。"

"哪儿啊，我刚看他们那边多了好多，我估计着也用不完，顺手就拿一个呗，"春秋得意的把那灯展开来，左右瞧了两眼，眉头皱起来了，"就是我拿得急没仔细，这个白的太丑了，一点都配不上我啊。"

封城一个白眼，"怎么着，荒山野外的，我给春秋大道长你找点笔墨来？"

明知道他是嘲讽，春秋还是听着"春秋大道长"五个字格外的舒服，一摆手，"不用不用，让道爷我瞧瞧啊。"

扶着灯往四下里望，就看到不远处恰有片梅花林，此刻虽是寒冬已盛，这里的梅花却还没到盛放的时候，孤零零的枝桠横生在夜色里，显出几分孤傲的清冷。

春秋过去折了几支，又从空中握来一把雪，两样东西都合在掌心里，口中一念，手上一抛，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那原本光秃秃一片的灯上就现出一副冰雪梅枝图来，恰是一枝梅，一捧雪的情状。

这把戏，封城也是第一次见春秋做，论起来，他原先还把春秋当个正经八百的道长，只是如今和春秋待久了，就觉得他性格还是小屁孩儿的成分多，今晚再见他这么三五个把戏，又觉得这小屁孩好像还有些东西。

他当然不知道，这些玩意，都是春秋小时候师姐哄他玩的东西。

荒山野岭，没有纸笔，自然也没有火，但这肯定不是问题。

指尖的火光跳了两下就窜进了灯盏里，春秋看着轻盈盈的一盏灯就这么往空中走出，他抬头，封城也跟着抬头，只等着灯火都走远了，春秋还踮着脚望呢，封城脖子酸了。

回过头来这一下，封城就以为是自己晃了眼，愣愣的定了定神，拍拍春秋的肩膀，"那个??那个也是你做的？"

"啊？"春秋回过头来看他，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也愣住了。

刚刚还是一片高傲的寒梅，就在这短短抬首低眉的时间里，突然全部绽放了。

鼻尖一嗅，春秋觉着不对了，"快，这是妖，跟我走。"

拂尘一扫，脚下又是一阵清风，封城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在越来越远的视线里，看见了漫山遍野的红梅，仿佛呼应着空中的灯海，天山人间，皆是一片火红。♂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