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后的清晨，人们照常从匆忙的睡梦里醒来，在太阳照进床帏的刹那，昨夜的贪杯赏景都已然翻页成了旧话，那些故事被深埋进冬日萧瑟的冷风里，漂洋过海，翻山越岭，等待着有一天，也许还能吹回人们的心底。

王成的丧命，相爷女儿的受辱，都在伞姑的故事里，暂且落下了帷幕。

仿佛是在故事里走过许许多多个四季轮回，可当尖锐的刀锋夺走尚且年轻的生命，那也不过是太阳刚刚升起的时辰而已。

连今日轮班的衙差，甚至都没赶上这个错综复杂的故事，打着哈欠提着佩刀跨进衙门口，原想着太平无事还能悄悄再坐下打个盹，就看着衙门口的差役是进进出出忙前忙后，打水清洗，调档收录，也是惺忪着一双睡眼，脚下却不带停。

探着头打听这是怎么了，连平日里爱好八卦的那几个，也只是摆摆手不说话，如此漫长又奇异的故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明白，他们宁愿省点工夫赶紧把活干完，这大冷天的，早些回去休息多好。

县老爷也累了，他早上原就没起的彻底，如今被新生的太阳一晒，就生出些懒洋洋的困意来，反正大局已定，处理后事也不急在一时，就晃着步子先回去睡了，躺下时起先还想着伞姑的事，翻来覆着想了两遍，也就睡熟了。

师爷还是丧着他的脸，没有封捕头帮衬的日子，可为难了他那一双都快老花的眼睛，档案看得心烦了，就恨不得拿衙门口树上的麻雀生气。

忙碌，却依然在有条不紊运转的衙门，就像这个忙碌，却依然有条不紊的世界。

也许这个世上从没有真正的大事。出生不是，死亡不是，疾病不是，战争也不是。

每一个所谓的大事，都只针对那一个特定的身份而已。

走出县衙的大门，老相爷没有回驿站，管家在身后一声声的追着喊，问"老爷？老爷您去哪儿？老爷？"他只做听不见。

在那么多听故事的人里，只有他经历的是丧女之痛。

他痛么？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觉得身上凉的厉害，早上起来听下人回报，说姑爷去衙门自首了，小姐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他就觉得心头一惊，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急急忙忙赶到衙门去。连御寒的外衣都没来得及披，却在衙门后厅的门口，受着冷风，听完了所有。

这一切都太过不可思议，老相爷想，这是在做梦吧。

不止今早，也许在更早的时候，早在莺莺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时候，早在他几经辗转却没有女儿消息的时候，他怀疑也许从那些时候开始，直到现在，这都只是一场梦，是他亏待女儿招来的一场噩梦，他被困在这噩梦里了，他出不去。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老相爷懵懵懂懂的走在刚刚睡醒的天虞镇街头，擦肩而过的人群里，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失魂落魄的老人，他像被这个世界隔离了。

老管家不敢懈怠，只能远远的在他身后跟着，看着他穿街过巷，挑着担的摊贩没留神撞到了他，摊贩急忙的道歉，他却毫无知觉般继续的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了未央楼下。

刚刚开门的未央楼，几个伙计还在忙着擦桌摆椅，伶俐的小厮将相爷领上二楼，问一句"爷，您吃什么？"

老相爷摇摇头说，我先瞧瞧吧。

那小厮也不多劝，倒了盏清茶，说那也不急，您瞧着，有事再叫我。

早上没什么客人，小厮领他坐下的，恰是二楼较好的几个位置之一，正对着后院的山石枯景，若是人声鼎沸，或者夜晚灯火通明之时，幽深之景与热闹之声相配，定当有一番风味，但此刻看着清冷的山石，老相爷只觉得萧瑟心惊，忍不住就别过头去。

他脑子里空白的很，只是一个劲的坐着愣神，旁边恰有一桌坐他对面的，是住在楼里一个客人，早上刚醒，出了客房来吃份早点。

小伙子不急，吃的慢慢悠悠，连吃带看着周围的景致，恰好就注意到独自一人的老相爷。

就觉得这老相爷面上不大对，索性坐的也不远，就隔着喊他，"大爷？大爷？"

也是连问了两三声都没个动静，小伙子心里奇怪，放下筷子走过来，拍着相爷这肩膀，问"大爷您怎么了？"

老相爷"哎呦"一下，怔了两三秒这才缓过劲，说着"我没事，没事"，却又把目光转过别处去，仍是愣愣的，眼睛里没有神。

小伙子好心，以为他是耳朵不灵，扯着嗓子问，"大爷，您这一大早的，自己出来转啊？"

老相爷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去，勉强的"啊"了一声，但这就算是终于给个回音了。

小伙子瞧这老头似清醒似糊涂，来酒楼不吃饭干坐着，看着院子也是光愣神，怎么看都不对劲，也是有些担心，就问他，说大爷您这一个人的，我过来陪您坐坐吧。

说着也不等老相爷答应，自个儿就把原本那桌上的碗筷碟盏，收拾收拾一气儿的摆过来，一碗清粥眼看已经喝了大半，小菜花生一类也是吃了不少，单有一小盘橘饼还没怎么动，推到这老相爷面前，"大爷，您尝尝？"

老相爷仍是没有神，就愣愣的顺着他的话，把小半块橘饼拿起来，也没有知觉，狠着咬了一大口，忽然"哎呦"一声叫起来，说这怎么这么甜啊。

这怎么这么甜啊，就这算他出了衙门口，第一句正经说出来的话。

小伙子瞧着他笑，说甜吧，您别吃那么急啊，您慢慢的来，配着这清茶，味道就好了。

猛然间被第一口甜的喉咙里发苦，老相爷哪里还尝得下第二口，就问那小伙子，这是什么啊？

小伙子说，哟，看样子您这不是本地人啊，这东西叫橘饼，这是把新鲜的小橘摘了，沥水腌渍，压实了再用白糖在密封罐子里头，细细的入好了味，半个月后取出来，糖水里一煮就成了，这是这儿特有的吃食，费糖，能不甜么。

老相爷还是不说话，两眼发直的盯着那咬了一口的橘饼愣神。

这小伙大概也是个话痨属性，老相爷不给他回应，他倒也不尴尬，还能自己顺着说下去，说他以前也在这儿住过。如今是去别的地方讨生活了，以前住这儿的时候，也觉得这东西齁甜齁甜的没个意思，反是离开了之后啊，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天就想这个味道了。

他这边说就边看着老相爷的反应，瞧着老相爷的嘴边动了两下，抬手给他把已经喝了大半盏的茶续上，接着絮絮叨叨的说，说我其实记得这个东西的做法，也自己试过好几回，但您猜怎么着，不是这儿的橘子啊，他就不是这个味，所以您看我现在啊。以前可不喜欢吃的东西，现在回回来一趟，非找着吃不可。

他说的话多了，有个人在耳跟前絮叨着，老相爷再愣神，他怎么着也能听进去一两句话，就冲着面儿回话他，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这样，吃食也是，该的。

小伙子见他回话了，就觉着抓着话口了，说大爷您说得对，这该什么地方，就该什么东西，该什么地方的人，也要回什么地方去，您既然不是本地的，我再说句得罪的话，您别生气，您都这么大年纪了，眼下这就是年关，您怎么还在外头啊？

其实就老相爷现在这情况，有人说说话，确实比他自己一个人闷着要好多了，何况小伙子说话还挺舒服，老相爷听顺耳了，也愿意说两句，只是想把心头的事说了吧，那翻来覆去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好说，只能摇摇头说声一言难尽。

小伙子也不逼他，就说您啊，别那么大心事，我家那老爷子以前也是，早些时候看着吧，精神气好，说话那嗓门，声音比我都大，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人就开始发愣了，我跟他叨叨十句，他能听进去一两句就不错了，有时候清醒些吧，我跟他说没事，上了年纪难免的，他听不进去，越琢磨越难过，越难过就越严重，所以这人啊，就不能想太多。

老相爷就问他，那你家老爷子现在，是如何了？

小伙子抿口茶，说嗨，还能怎样，如今别说我说话他听不进去，就是我这人啊，他都不认得了，我这常年在外头忙的，也就偶尔逢年过节能回去。回去一趟吧，想跟他说话，说不了了。

老相爷惋惜，说你应该多陪陪他。

小伙子面上一笑，说我也想啊，这不是没办法，我家里上头两个哥哥，都是生病走了的，下头弟弟刚送给人做伙计还没两年，还没看到盼头呢，自己又有儿女要养，我是想就回去陪他说话呢，那怎么养家啊。

这其实都是平常人的烦恼，老相爷他是谁，一国的相爷。平常的事，那能用钱解决的哪轮得到他烦心，平日在府里，闲言碎语的，他也听下人说过差不多的话，他那时候觉得这都算什么问题。

可今儿听着小伙子说出来，甚至话里话里没有一丝抱怨的意思，语气里通透的很，但不知道怎么的，老相爷就替他难过。

小伙子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说，其实也挺对不起老人家的，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儿女，临了也不在跟前，但有什么法子呢。生离死别，人生，可不就是这样的错过么？

人生，可不就是这样的错过。

这忽然的一句话就在老相爷心头亮了一下，为官多年，他要是个想不开的人，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份上，只是方才一下，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晃了心神，如今心头一亮，这劲就算缓过来了。

再低头看到小半个橘饼，拿起来依着小伙的话吃下去，那清苦的茶香把橘子的甘甜一下冲出来，倒果然有几分意思。

小伙子笑着问他，说怎么样，味道好吧。

正说着呢，门口有人喊，说哎呦，张三啊，你怎么还坐着吃饭呢？快快快，车都套好了，再不走晚上赶不到码头了！

那小伙子筷子还拿在手上呢，忙站起来应声，"哎哎哎，来了来了。"

再回过头来跟老相爷打招呼，"大爷，不陪您聊了啊，我这赶回家过年，路上急，有机会见面啊，我再跟您聊。"

其实也就是个虚话，人海茫茫，就那么匆匆一面的事，谁能说，以后就指定还能见着谁。

走出两三步了，小伙子忽然又回过头来，说我原本看您坐着愣神的样，就跟我那老爷子似的，这怕您出事，才多跟您聊两句，可其实说了两句就感觉啊，您应该就是心里有事，虽然我不知道什么事，您听我一句劝，人就这样，千万别往心里去。

老相爷此刻已经缓了七八分的神，看他不过三十左右的年轻人，倒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劝自己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就觉着好笑，但心里也是真的感谢，也顺着他的话答应了，说一声路上小心。

等这小伙子走了，老相爷仍就坐在那儿，细细把那两三块橘饼吃完，吃着吃着，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时候自己吃过的槐花饭，他自个儿也是出生在富贵人家，打小什么样的东西没吃过用过，他母亲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平日从不自己下厨房，单有一年突然兴起，做了那么一回槐花饭。

那时年幼的相爷，兴致冲冲的吃了一碗，就跟得了人间的宝贝一样，从此年年央着母亲做。

后来，母亲过世了，家里下人做的，却怎么也不是那个味道。

也是有一年，老相爷想的紧了，就觉得这做饭有那么难么，下人做不出，我还不能自己来了，结果噼里啪啦厨房里一顿忙活，差点没把整个锅灶给点了，但也是他脾气倔，试了一个多月，整个京都附近的槐花都差人去摘遍了，还真做成了。

提起筷子来吃，却还不是味。

后来，就被莺莺吃了，莺莺不一样，她不爱那个东西，觉得又是苦又是甜，没个滋味，老相爷从此也就没了这个心思。

可后来过了两年，京都附近发了大水，老相爷奉旨去巡查，这一去，去了有八九个月，一直在受灾地待着，来往送信也不方便，直等最后回去了，小丫头黏黏糊糊扒着相爷的腿问，爹，你今年做不做槐花饭啊，我想吃了。

时光就仿佛倒退回了很多年前。

老相爷就这么吃着想着，旁边的伙计过来给他添茶，渐渐的楼里就有人走动开来了，高低错落的人生落在耳朵里，就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老相爷打量着整个未央楼，他原就调查过这里，说当年青楼散了之后，楼里许多的姑娘仍就留在这儿，他开始还不信。觉得到底是个伤心地，怎么会有人愿意留着。

而今看着楼里进进出出的伙计，倒真是姑娘家多，言行举止，大大方方，也看不出曾经都经历过什么，楼里来往的客人，也都是客客气气，实在是普普通通的一个酒楼。

可就因为普通，他才真实。

直等到老相爷都吃完了，刚要站起身来，一直在门口守着的管家进来了，贴过来说了一声，"老爷，您从京都调过来的东西，到了。"

老相爷怔了一下，说，"好，我这就回去处理。"

管家这心从老相爷出了门，原就一直的悬着，禀报这一句也是犹豫了好半天，可现下听老相爷平静的说出这句话来，也就放心了，说，"是，我伺候老爷您回去。"

老相爷站起身来，突然问着管家，"我们出来多久了？"

管家算算日子，"回老爷，马上就四个半月。"

老相爷点点头，"明天就回去吧，差人去京里和夫人说一声，我赶回去过年。"

管家愣住了，心说相爷平时在家里都是冷着脸的严肃样，怎么今儿没头没脑的蹦出这么一句来，但其实听这话他乐意，相爷回去过年了，可不就是他也能回去过年了，心里盘算着乐，老相爷就已经走远了。

再说回春秋这边，送走了伞姑的魂魄，这才想起来忘了化形瓶的事，最初要不是为了救那瓶子里的封城，他也不至于为了伞姑跑上一趟，更不至于挨了两道天劫雷，如今这一忘不要紧，那雷不是白挨了么！

气急之下，一把将那早就不成形的伞架砸到墙上，那伞如何还经得起这番折腾，摇晃着就散作了一团。

老张原本就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猛然间又被春秋这动静一吓，窜的就跟出了洞的土拨鼠似的。

在伞骨化作的一地狼藉里，有一张纸格外的显眼，春秋捡起来，就看见上面写着：化形瓶我是骗你的，你把它摔了就成了。

"我??"他自认老奸巨猾一道长，居然被一个小小的伞姑就骗了，春秋这满腹想骂人的话就郁结在了心头，窜着步子蹬蹬蹬来回转了三圈也平不下这口气，扭头来对着缩着脖子的老张说，"我跟你说，他下辈子就别让我碰上，不然我肯定再给他把魂抽出来，我??我弄死他！"

老张点头如捣蒜，这个时候，当然是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么化形瓶里的封城，是个什么情形呢，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迷迷糊糊里，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记忆停顿在迷失的那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可以看见自己的姑娘，他追上去，却意外在衙门的后院里迷了路，兜兜转转绕了几十圈，不过一进一出的院子，却好像总也走不到门口。

渐渐的，封城走累了，他看见前头六角的短亭被轻纱薄雾围拢，他懵懵懂懂的走过去，寒冬腊月，却觉得每走一步都是暖风四起。

亭子里禅香扑鼻，案几上的棋局是落了一半的，书卷半掩半合，四折的屏风上山高水远，隐隐勾出一抹人影。

封城转过去，就看见谢衣坐在屏风后的软塌上，是第一次在未央阁看见她时，那一身艳红色的装扮，听着封城过来，她抬起头，唇上也是一般的水红艳色，软声细语，她问，"累了吧。"

只听这一句，封城就知道里面有问题，可也不知怎么了，那凝神的禅香在这一刻馨香到诡异，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走了过去，挨着塌沿的那一刻，沉沉的睡了过去。

前头说了，能够看见封城的这姑娘，就是夜审那天被叫到县衙的伞姑，实际上就封城看她的那一眼，伞姑的手指在后背那么一勾，他这一缕轻魂，就已经飘飘荡荡入了化形瓶了。

化形瓶这个名字，是真有的，那也确实是个宝贝，但伞姑哪里弄得到那么厉害的宝贝，她这个确实也叫这么个名，但其实就是普通封印魂魄的瓷瓶。

伞姑最初收他也没别的意思，她要的是人的脑袋，封城这种孤魂野鬼一般的，她用不着。

她甚至是有些出于好心，她想这府衙重地，怎么还有邪祟的东西，干脆我收了吧，指不定去鬼市还能卖点钱。

后来到了鬼市，别人跟她说，你这魂我们收不了，看见里头的金印了么？那是受过道家点化的魂，我们收不得。

她倒一时犯难了，心说那这魂，我怎么处理呢？

然后就是后来发生的种种，让她把这缕幽魂跟春秋联系了起来，她倒没有想到，就是当时这么一个随手的举动，就在那晚的牢里，救了她一命了。

瓷瓶碎裂的声音听着倒是格外痛快，春秋一口气把六七八九个都摔了，最后才留到封城这瓶。

其实封城睡得并不舒服，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看见老张从亭子外头走过，迷迷糊糊里还有北冥的声音，可是每当他想站起来走出去，就听见耳旁细软的声音劝他，再睡一会吧，于是浑身的筋骨就又酥软下去了。

他先前还尝试着挣扎，到了后来，索性连这个念头都不再起，只是一味的睡着。

于是当春秋那铜锣般的一嗓子在耳边炸起，封城就觉得妈呀这熊孩子怎么这么能嚎啊，眉头一皱却是连眼睛都没睁。

春秋心说睡得这么香么，上去扯着他耳朵边的嚎，"起来了起来了！再不起来我放火了啊！"

封城这才捂着耳朵翻了个身，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天虞镇县牢里那狭窄的一方天窗。♂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