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守夜的衙差仍旧按时按点在大牢里巡查着，手里的灯笼氤氲出模糊的光火。

刚刚过去的腊八夜，似乎连探监的人都比往常多些，那些在亲眷的挂念下，难得有顿好吃食的囚犯们，在酒足饭饱之后，已经沉沉的睡去，几个时辰前的热闹景象，而今又化作了冰冷的石壁草席。

春秋那间特地精心改造的囚室，就离着差役们休息的地方不远，眼看着里头炭盆的火光还在缓慢而坚定的灼烧着，衙差停了下来，担心炭火会带来什么闪失，他特地的举起来灯笼查看着。

然而就是这一停，似乎就人走不开了，到底是县老爷特地送来的炭火，既暖和又不呛人，竟比他们守夜的休息间里用的，还要好上许多。

心里忍不住羡慕，那衙差就想靠着多暖一会，把灯笼搭在旁边，试图透过窄窄的栏杆缝隙把手探进去，火光灼得手心酥麻，暖着暖着，衙差就恨不得自己也能进去躺会。

恍惚之间，也不知灯火的问题，还是夜里头视线模糊，衙差就觉着里头这人，缩在棉被里头，似乎是在打着颤。

似乎是觉着那里有些奇怪，衙差试着叫了一声，"封捕头？"

里头没答应，只是身形抖得似是更厉害了。

衙差把灯笼重新拿起来，探着往里照，那人面朝里躺着，棉被几乎是连头都包裹住了，衙差又叫了一声，"封捕头？"

还是没动静，但凡心里起疑的人，看东西总是容易越看越奇怪，这衙差也是一样的心思，这灯笼已经伸到最里头了，却还是照不到里面那人的脸。

衙差就想换个位置，从门口那儿看，应该会更加的清楚，把灯笼收回来，刚走到门口。那裹在被子里的身形还在颤抖，耳旁却听到了均匀的鼾声，衙差放心了，眼看时辰不早，耷拉着步子，回去休息。

听着脚步走远了，棉被里的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一双人影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驿站的房檐上。

走在前头的是仍旧一身素衣长裙的伞姑，素色的衣裙在夜色里有些扎眼，只是她心里着急，使了全身的本事走得急切，因此这一身的素白，看在平常人眼里，却只是一阵带了颜色的风。

她走得费劲心力，后头的人却跟得轻松。两人一路无话的穿廊过院，直到最里面的一间才停下。

还能瞧见院里那熄了火的小炉，屋里的灯却是全灭了，夜色里，庞大的建筑就像一只会呼吸的怪物。

伞姑回过头来，轻声唤了句，"道长"，后头的人一点头，把那一身黑色斗篷的帽沿摘下来，他穿着老张的衣服，却露出春秋的脸庞来。

不消说，这个春秋是真的，牢里那个，就是假的。

天知道当老张听到春秋说，你代我在牢里待一宿时，是个什么心情。他是官差，大宋律法从当值第一天就开始翻来覆去的背，这顶替囚犯的事，是个死罪啊。

但说这话的人，是自个儿的师父，自己这师父虽说好像是一天天变得越来越不靠谱了，但也没害过自己。

老张犹豫着，想劝师父吧，又觉得师父说话肯定有他的道理，心里纠结呢，春秋就把自己的外衣褪下来了，回过头来还催愣在一旁的他，"怎么了，快换啊，别一会牢差过来巡查看见了。"

老张丧着脸应了，可心里还是没底，都是抬头低头见的人，这里的衙差还能分不清他和封城么，心里慌得很，躺在那儿就是如坐针毡，这不，到现在还在那儿抖着呢。

明明两人是相仿的身形，春秋还是觉得这身衣服别扭的很，也不待伞姑动手，自己把那门一推，夜色里听得"吱呀"一声响，这平日里注意不到的声音，竟在此刻显得分外清晰。

为了不引人注意，房间里没有留灯，春秋手里一挥，在指尖擦出一团火光来，就借着这一缕幽光，把屋里的大概情形看了个遍，倒是北冥说的，一点不差。

撩开床帏，那姑爷睡得实在，苍白的脸在幽光下的映照下，更是如棺材里的尸体一样，春秋只瞧了一眼，眉头就皱上了，他问身后的伞姑，"是你用妖力让他睡过去的？"

伞姑点点头，"我怕他夜里犯病，或者醒来见我不在着急，我??"

"解开，"春秋毫不犹豫的打断她，"他的身体已经承不住更多的妖力了，你快解开。"

"那他要是看到??"

"我会封了他的五识，他听不见我们说话，你放心吧。"

两道光束在床头一现，姑爷似乎是迷迷糊糊的睁了下眼，朦胧里也不知道他见着面前的两人没有，他觉得喉头有些泛渴，下意识想问声有没有水，结果一个音节尚没有吐出，身上一软，又睡了过去。

"他喝了多久的借魂汤？"春秋问。

"从离开京都后不久，一直到这儿，明天就四个月了。"伞姑答，"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这谁教你的法子，你知不知道，借魂汤是凶狠之药，能让妖入魔，人化妖。"

"这??"伞姑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话里话外，好像是有所隐瞒，"我也知道，可我瞧过了，他之所以从小到大病痛不断，是因为轮回之时，三魂七魄有所丢失，魂魄不全，自然招惹邪祟，本来要是能他自己修行，兴许运气好，慢慢能把精魄不回来，但是和我??长期妖气入体，就病才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春秋讶异了一下，"你知道的倒还挺全。"

伞姑点点头，"不然我怎么敢随意给他用药，他这病，单凭我的法术救不了他，要不然让他舍了我去修道，用道家的力量庇佑他，要不然，就只能让他变成妖，我才能用妖气镇住他的病气。"

春秋原以为，她并不十分的清楚借魂汤的用处，只是病急乱投医而已，如今听她说来，字字句句条理清晰，而这把人变成妖的魄力，倒是令人敬服了，因为这个罪孽，这可比杀人还大。

难怪他今日看到伞姑，就觉得她印堂一团紫气，这是天劫将至的预兆，而她这等小妖，若没有大错，那离着天劫应该还有千八百岁。

"只是??"伞姑说着说着，露出了愁容，"原本这药应该很快就能见效才对，我前些日子去鬼街，也特地问了大夫，说这药不会有问题，我却看他魂魄越发残破不全，已经隐约有了魂飞魄散的趋势，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还请道长救救我夫君。"

春秋问，"那你问大夫时，可曾告诉说过。这用药的人，三魂七魄不全不说，原本就死过一回，魂魄被强行扯回体内，早就有离散之态了？"

这一句话下来，如同当头棒喝，伞姑震了半天，"道长，你怎么知道??那他??"

春秋叹了口气，"他原本的魂魄早就应该散了，你以妖身与他结合，令他体内郁结了大量的妖气，你再给他喂下借魂汤，那汤如何凶险你也知道，若是正常人，也许能顺顺当当化身成妖。可他这样的，魂魄承不住妖力，等不到妖力充沛的那一天，魂就没了，到时候，他就是你害死的。"

听着最后一句，伞姑眼泪就出来了，看着床上几乎奄奄一息的成煜，再看看一脸惋惜模样的春秋，嗫嚅着问，"那??那怎么办??有办法解么？"

春秋想了想，"他的病暂且如何不说，我必须先把他身上的妖气全部拔掉，他这样的魂魄，到了阎罗殿，判不出是人道妖道，那必入不了轮回，只能投在忘川河里以血水镇着，那未免可惜。"拈出一道符咒，春秋在成煜的周身化出一圈结界。

伞姑点点头，她如今除了听春秋的话，也再无别的法子，她问，"那有什么我能做的么？"

"我需得去一趟鬼市，他身上的妖气有大半都是药里带来的，也只能靠药来除掉。"春秋回过头，"只是鬼市的人向来不喜欢我们道家一路，所以我需要你帮我引路，可以吗？"

伞姑毫不犹豫，"自然，如今只要能救他，还有什么事。道长您尽管吩咐。"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春秋回过身，露出少有的严肃，"有些事我说在前面，我原本就是受你胁迫才答应帮你，而且帮也只是帮他从妖身回到人身，帮的是人不是你，你谋害人命的过错，只能你自己承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伞故立即跪下连磕三个响头，"道长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的天劫快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就是担心自己过不去，那他只有一死，这才斗胆露面，跟您交易，如今只要他平安，我立即去堂上自首，所有事情，我自己承担。"

春秋点点头，心里却叹了口气，其实也知道她是无奈之下，做了这么些一错再错的选择，可而今也没有法子，封城在她手里，何况成煜确实无辜，只是这一帮，有违大道正理，怕是不单她要承受天劫，自己也得跟着折损些道行进去。

怎么算。都是个亏本买卖，只是都到这一步了，也没个退缩的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站在这儿受了她三个响头，"你先出去吧，我要锁住他的元魂，防止意外，你记住，走远些。"

伞姑不敢不从，转身退出门外，直等着鼻尖的妖气都闻不见了，春秋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床上的人叹了口气，"我也只能这么帮你了，你们的事。我并不清楚多少，但她既然是为你杀了人，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等着她死在天劫里，然而再忘掉一切，这确实不公平。"

"--我没有完全封掉你的五识，一个时辰之后你就会醒，怎么选择，看你自己吧。"

成煜的心里像是点了一站快要熄灭的灯火，他模模糊糊的听着陌生的声音在耳旁叙说，他想自己是不是又病糊涂了，想翻个身把这讨厌的声音赶出去，就觉得周身仿佛是被封住了。

明明闭着眼睛，却好像能看清周遭的一切，明明是困在半梦半醒之间，却好像能听清周围的动静。成煜听着少年的脚步走出门外，门外的人似乎是他的妻子莺莺，又似乎无比的陌生，随着少年的一声"走吧。"两道人影，消失了。

成煜又陷进了无尽的黑暗里。

恍恍惚惚里，好像看见了他刚病不久的日子，那天他病得格外严重，脑子里烧得嗡嗡作响，心里却忍不住的想出去透口气。

原先为了让他得个清净，按照莺莺的吩咐，他们房里平日并不留丫鬟小厮伺候，于是他自己挣扎着翻身下床，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莺莺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

莺莺着急，催促说你快走吧，别等会被人发现了，我自有办法应对。

那对面听着也是个姑娘，语气里同样急切的很，她说，"姐姐你可别再多想了，你知道他这一轮回，阴曹地府里要走多少年么，听我的，就用这个药，他不会怪你的。"

莺莺为难，"如果真能救他，他怪不怪我我不在乎，只是我们修炼多年，虽没有师父前人带路，但也知道要结善缘，这么一来，不是伤天害理么？"

那姑娘劝她，"姐姐，我们是妖，若不能用妖的本领做事，那算什么妖，何况什么伤天害理，人能为了自己，我们也能为着自己，这都没有错啊。"

成煜听着糊涂，她那话里又是修炼，又是妖怪，听着难理解的很，于是慢慢的把门拉开一条缝，院里站着的，是那个来给他送药的道士。

成煜的病，从发起来的时候，就看过许多的大夫，只是总不见好，后来是遇上一个主动送药上门的道士，那药不过用了几天，竟果真有了回环，他也欣喜，觉得这是上天给了一个机会，让他好好的活下去。

原来是救命恩人，成煜想，既是道长，又怎么会有女儿家的声音，还叫着莺莺姐姐，自己果然还是病的太重了。于是懵懵懂懂又反身折回床上去。

这院里偶然看到的一段情形，成煜从未往心里去，它无声的埋没在岁月里，平静的悄无声息。成煜几乎要以为自己根本不记得了，却在这个平和的夜里，在被封住了周身不得动弹的夜里，突然在心头炸起。

成煜的心头跳了一下，似乎有千万条线索，在忽然之间串联了起来。

叫莺莺姐姐的道士，还有大婚之后，挂在门前的香囊。

有什么念头在心里闪了一下，一跃而过，或许他早有揣测，只是他喜欢她，只这一条，又何必再想其他。

飘飘荡荡仿佛一缕的残魂，成煜就这么想着走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眼前的天色都黑透了，他抬头看着城楼上的牌匾，清晰的写着"天虞镇"三个字，他想我不是前几天就随着莺莺进城了么，怎么今天又出来了。

早过了关城门的时间，冰冷的一扇门横在眼前，成煜抬起手来，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可以穿墙而过，进了城门是守夜人歇息的地方，透过纸糊的窗纱，他看见里面的灯火昏暗却温暖。

想问问守夜的人如今是什么时辰了，他抬手拍了拍窗棂，指尖却没有坚硬的触感，他那一双手，径直的穿过了窗纱。

成煜有些慌了，他想，自己是死了么？

人们都说，死在异乡的人，无论离家多远，都会记得魂归故里，可他而今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天虞镇，天虞，这不是莺莺要回来报仇的地方么？

成煜心里念叨，脚下就跟着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脚步却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就带着他一刻不停的走着，穿着大街小巷，走过桥头长廊。

直走到快城中央了，他才看见第二盏灯火，从一件破败的小屋子里透出来，他想过去看看。却发现自己又一次变得动弹不得，他看见小屋里走出一个人来，他打着灯笼，手里提着小小一铜锣，却原来，是天虞镇的打更人。

打更人瑟缩着裹紧了厚重的棉袄，腰间那一寸暗红的绸缎在夜色里显得分明扎眼，他往手心哈了两口气，想活动一下几乎要僵硬的身体，就在他调整好一切的时候，看见前头，远远的走过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打着伞，在萧瑟的寒风里穿着一袭茶色的长裙，她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在无雨无雪的夜里，大半张伞遮住了面容，却遮不住窈窕的身段，婷婷袅袅仿佛驭风而来。

打更人的目光就被吸引过去了，他的视线顺着远方的姑娘一路移到自己的跟前，他看着姑娘在自己面前站住脚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在刹那之间失了心神，他愣愣的叫了一声，"姑娘。"

姑娘抬起伞来，露出一张小巧却精致的脸，成煜却仍是看不清楚，他只来得及看清，姑娘的纤手一抬，一条血红的丝线顺着指尖滑进打更人张开的嘴唇，下一秒，她指尖一勒，由丝线牵引着，打更人的头颅被生生拧过一个圈来，来不及叫喊，仰面倒地。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看着他倒下去，姑娘把伞收好，再猛然一抛，就在伞落下的地方，打更人的头颅上渐渐现出一个窟窿来，而头颅里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就顺着流到了姑娘手里的瓷瓶里。

把打更人的头颅重新扶正，姑娘站起身来，没有伞的遮挡，成煜看清了她的脸，她正是自己的莺莺。

心头猛然一惊，就觉着一股血腥味冲上来，他几乎要晕厥过去，眼前一黑，缓过神来就发现四周灯火通明，莺莺捧着汤碗问他，"你醒了？先把药喝了吧。"

他低头一看，那小小的一盏碗里，分明化着打更人的头颅。

陡然一惊，他抬手一拦，一整碗的汤药泼在地上，他扶着床沿大口的喘着气，他顺着打碎的汤碗看过去，站在一旁的，却不是莺莺的裙裾，他抬起头，一张陌生的少年脸庞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的问他，"你醒了？"

梦境里的故事，倒果真是春秋的拿手好戏。

春秋站在一旁，平静的脸问他，"你醒了？"

脸虽陌生，声音却仿佛记得，成煜在脑海里回忆着，那些春秋和莺莺说过的话，就又一次悄无声息的流了进来。

"--要不然，让他舍了我去修道??要不然，就只能让他变成妖??"

"--我知道自己的天劫快到了??我立即去堂上自首，所有的事情，我自己承担??"

"--她既然是为你杀了人??怎么选择，看你自己吧??"

源源不断的话语，如同江湖湖海倾泻而来，成煜只觉得脑海里有无数的东西在翻腾跳跃，疼的几乎要炸裂开来，起先他还能克制，渐渐的，那些翻腾的东西似乎涌进了血液，他们在周围游走，嘶吼着，呐喊着，要将他撕扯开来。

疼痛让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就这一声，他终于从无尽的黑暗里，睁开了双眼。

三更半，刚好过完一个时辰，他怔怔的坐起身来，身旁的锦被是冰冷的，他摸索着披上衣服，没有点灯，打开窗户，借着今晚正好的月色，他为自己束好长发，他是病重以来头回好好的为自己装扮，整理好一切，他打开门，要往衙门里去。

自首这件事，怎么能让莺莺一个姑娘家去做。

就在成煜睁开双眼的瞬间，远方的春秋也惊了一下，他知道，这是自己的梦境破了。

只能控制到这里，往下如何，只能看他自己了，春秋想着，抬头看了看今晚正好的月色，忍不住也叹了口气，都是无奈的人，无奈的事。

他们还在去鬼市的路上，先前老张走的那条路，是给凡人走的，虽看着是一条平路，但其实是往天上去的，因此他们走，只需走一条笔直往上的天路即可。

就算这样，也是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春秋紧跟在伞姑身后，此刻他心里也是无数的担忧，走着走着，前头的伞姑突然停下来，春秋没注意，愣着一下就撞在了她的后背上。

想问一句怎么了，探出头来，春秋也怔住了，就看见远远的云头里，雷公电母静候两旁。

春秋只算着伞姑的天劫快了，就没想到，就在今日。♂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