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仍旧回到前一天，腊八之夜，成煜这病又一次犯起来的时候，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额头烧得滚烫，身上却一阵阵的发寒，眼前模模糊糊交叠着各种各样的身影，耳边能听见金属摩擦般的抨击声，在挑动着脆弱的耳膜。

他已经痛得连翻来覆去的资格都没有了，却说不出来身上到底是哪里痛，只觉得这身躯大约早已不是自己。

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这病是何时起的，又是何时，变得这般严重了。

他病起来的时候，有时是糊涂的，糊涂到分不清年岁和记忆，有时又是清醒的，清醒到深刻的知道自己在哪里，做什么。

糊涂与清醒的交替是最让人饱受折磨的，它往往让人怀疑，我当真活着么？

一阵阵的咳嗽翻涌上来，震得他肋骨生疼，他觉得五脏六腑里都充斥着腥甜又腐朽的气息，那些气息又翻滚着卷进鼻腔，让他几乎要窒息过去。

一双纤弱的手抚上胸口，慢慢的，缓缓的，帮他平复着气息，眼前仍是模糊的光影，他知道那是莺莺的手，于是在狂风暴雨般的咳嗽声中，他努力的扯动着嘴角，妄图拼凑出一丝的微笑，以此来宽慰她，如果他还能说话，他想告诉她，我没事。

他知道莺莺定然是将屋里蜡烛拨的透亮了，可他眼前交叠的黑影却越来越重，晃动着，跳跃着，忽远忽近，让他变得心烦意乱，于是干脆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

眼不见，心却难净，就这么躺了一会。他好像隐隐约约的，想起一些事情。

那是他与莺莺在相府完婚的第二天，过了午间，天气正好，莺莺说许久不曾回来，似乎格外想念京中的吃食，于是成煜就陪着她出去小逛一会。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却来了一个老道，红色的灯纱布幔还未撤去，滚烫的喜字依然在墙上贴着，那老道却不知避讳，径直的上门来，只说你相爷府有妖孽生根，今日如若不除，日后必有大祸。

大喜的日子才过了一天。眼旁边还能听着道喜之声，陡然间却有人不识好歹的，说上这样一句晦气话，若换了别家，免不了就是一番唾骂，指不定就要给这老道打出去，再撒把盐去去晦气。

但相爷府不大一样。

这些为官经商的人，为人处世多有圆滑，又多有相信因果轮回，因此就算知道十个和尚道士里，只有一个是有真本事的，他们也不会轻易得罪另外九个。

神魔鬼怪之事，可以不信，却不能说定然没有。

相爷把那老道请进前厅，沏了上好的清茶。闲聊碎语问些仙爷何处得道之类的闲话，那道士也不客气，喝完清茶把杯子撂下来，直问家中最近可有远客归来。

相爷说道爷好本事，是了，我家小女前些日子遭人欺骗，险些流落街头，好在老天有眼，贵人相助，历经一番波折，如今明珠失而复还，你看我着屋里的红纱未撤，正是庆贺小女携婿归来之喜。

老道摇头笑道，"自古福祸相依，依本道所观，令千金遗落凡尘已一年有余，明珠蒙尘，不免沾惹邪祟。今日老爷如若信我，不妨将这一袋香囊悬于新房之上，不出三日，保那邪物原形毕露。"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塔形的香囊袋来，下头坠着一个银色的小铃，握在手中一动，铃声清脆悦耳，况且那东西还精巧，打拿出来时，就能闻着一股子清新的竹草味，老相爷拿在手上观摩了一会，正要抬头请教里面的东西，却在低头抬眼的工夫里，那老道就不见了。

也就挂个香囊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老相爷心想，到底是自己的宝贝女儿，这番回来可不能再有闪失，就令下人先把香囊挂上，自己进宫面圣去了。

不过是一桩平常的小事，不足记挂，相爷府在京中权大势大，那些上门自荐的和尚道士，不说十个八个，每年那么三五个还是有的，而那些号称留下法器的，送来护身符的，就更是平常，下人也都没当回事，依着老爷的吩咐做了，谁都没惦记在心里。

那成煜陪着莺莺一路闲逛，看看四周的风景，尝尝京中的吃食，莺莺姑娘家本就玩心重，加上成煜头回来京，新鲜劲也还在，两人这么玩闹着，一个下午就过去了，等回到家已是日落时分。

一进门，就听说老相爷被皇上留在宫里下棋了，还没回来，但已经留了话了，说晚间要回来吃饭。

莺莺说既如此，那就等会吧，反正自己家也不用讲那么些规矩道理，我暂且先回房洗澡换衣裳，等休息好了，老爷也回来了，你们下人再来叫我。

两人刚跨进院门还没到房门口，也没觉着有风，就听耳旁忽然间铃声清脆，莺莺"哎呦"一声扭头就往外跑。

成煜吓了一跳，追着问，"怎么了怎么了？"

那莺莺捂着脸说，"屋里有东西，晃得我眼睛疼。"

姑爷愣了，回过身往里瞧，却是什么都没有，就以为是她玩了一天累了，有什么东西看错了也指不定，就哄着她，"我看了，这屋里没什么东西，你定是今天累着了，咱们进去，我帮你揉揉吧。"

莺莺急了，手也不肯放下来，"不行，我不能进去，你仔细看看是不是多了东西，你把它扔了我再进去。"

莺莺都这么说了，成煜也没辙，进了院推开门要来检查，这一推门就看见上面的香囊了，顺口问旁边的丫头这东西哪来的，丫头说就是白天有个道士来，让老爷给挂上的。

成煜还没答话呢，莺莺隔着院门喊，"是了是了，快把它扔出去，我从小就受不了道士和尚身上的香火气，我闻着熏人，快扔了。"

赶忙差使下人把东西处理了，又扶着莺莺进去休息了近一个时辰，老相爷回来听说闺女不舒服，也是吓得立马就先过来看看，但好在也没什么大问题，这平常生活里波澜不惊的小日常。在平和的岁月里，不消十天半月，就被人遗忘了。

如今躺在天虞镇驿站的床上，成煜想，自己怎么忽然想起这等遥远又琐碎的事情来了。

但或许正是因为它遥远又琐碎，那种平和的力量抚慰着他，让他病痛的身躯渐渐安稳下来，再睁开眼，整个人就舒服些了。

只是眼前的东西仍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晰，压顶的床帏更是让人透不过气来，索性转过头去，眼睛里好像又突然看见了模糊的人影，就躲在屏风后的桌子底下，探着头的瞧自己。

先是吓了一跳，缓过神来。成煜想，自己果然还是病得有些糊涂了，如今都开始有了幻觉了。

转过头来，重新闭上眼睛歇息，耳边听莺莺说，你等会，我给你倒杯茶去。

却说成煜看见的到底是不是幻觉？当然不是，他看见的可不就是千辛万苦爬进来，如今在桌子底下藏着的北冥么？

眼看着莺莺的步子慢慢的近了，北冥的手也渐渐摸上来腰间的匕首。

距离那瓷瓶一步之遥的距离里，莺莺停了下来，听着头顶茶壶茶盏碰撞的声音，北冥绷紧了后背，她知道所有的转折都可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如何能松懈。

突然其来的敲门声突然响起，似乎是将屋子里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小丫鬟在门外喊，"小姐，药熬好了。"

莺莺回头应了一声，说知道了。

听着她把杯盏放下，北冥松了口气，看着她去开门，也不敢再多耽误，趁着她在门口和丫鬟交代几句的工夫，依然是从进来的窗口，迅速的翻身上了屋顶。

滚烫的小半盏汤药在碗里晃荡着，莺莺把撩开的那一角帷帐重新掩好。

药喝得久了，似乎慢慢就会对气味变得麻木，成煜记得他最初喝这药的时候，还能清晰的分辨出其中的苦涩。而今却是什么都尝不出来了。

以往喝完药，莺莺总是坐着和他说会话，可今天不知道怎么的，也许近日的旅途太过劳累，也许是自己的病情又加重了，他觉得格外的困顿，几乎是喝完药的那一瞬间，他就睡了过去。

放下碗盏，把被褥重新整理好，莺莺走到窗边，她打开窗户，恰是北冥进出的那一扇，看着一轮清泠的月亮悬在半空，眼中的神情渐渐变了。

北冥再回牢里，那就当真是半夜了，老张还留在牢里，春秋的意思他身上如今邪气重，倒不如借着牢里的晦气压一压，也算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这等鬼话，也就老张这样的老实孩子能听进去。

从怀里取出手帕，北冥递给春秋，"我趁那丫鬟去后厨处理的时候不注意，偷偷拿了些药渣回来，你看看？"

春秋点点头，拿在手上刚要打开，北冥嘱咐，"你当心点，我怀疑这药有问题，我在驿站闻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可也不知道是什么毒。"

北冥这一句话。老张蹦起来了，这个他有体会，自然也有发言权，"是是是，我就闻了一下也觉得冲脑子，你说那相爷闺女，她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姑爷啊，憋着劲给他下毒呢。"

春秋白了他一眼，"你说你小小年纪，少去街头听人说书，听来的都是胡话，看看脑子都想些什么，把人家姑娘想这么糟糕。"

老张被师父怼了一句，缩着头在一旁不说话了。

春秋当然不怕这些东西，那帕子一层层的解开来。明明只是一点药渣，然而还没到最后一层，香气就已经漫出来了，打鼻尖一闻，春秋的眉头也皱起来了。

说了声你们先退下，口中念诀，手上结印，指尖一翻，那药渣子突然受了力一般凝结起来，抄起旁边没喝完的半盏酒猛然一浇，"啪"的一声窜出一米多高的火苗。

老张和北冥都是唬了一跳，再去细看，那火苗就已经熄了，青烟袅袅里，显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那白的模模糊糊，竟有几分打更人王成的模样，那黑的影影绰绰的，就看不出是什么了，蜷缩着身躯下拖着三条腿，碧绿湛青的眼睛旁边还描了一圈金边。

春秋叹了口气，"是了，这是借魂汤。"

借魂汤，是那些邪门歪道的妖魔用来快速提升修为的一种东西。

说他是邪门歪道之物，因为它需得杀人取脑，斩妖取心，把这两件东西放在一块，再用上数十种珍奇的药草，用十八层地狱里的业火慢慢熬了，才能出这么一道补汤来。

北冥在军中多年，有时也接触些懂得奇门遁甲，八卦周易的人，对这东西的接受程度还比较好，倒是老张，都是去过一趟鬼市的人了，听这些个怪力乱神的事，还是一愣一愣的，想了半天才问出来一句，"师父，您这意思，王成的脑袋，就在这里头？"

春秋一指眼前两直愣愣的影子，"是啊，这不在这儿么？你自己看啊。"

"哦??"老张若有所思，"那师父您能救他么？"

"你说呢！我把你剁吧剁吧炖成一锅汤，看你能不能救？"

老张就更糊涂了，"那这两是??？"

"残魂而已，连思想都没有，"指间一弹就是两团小火花，把两股影子一点着，三两下就散了，"我送他们回天地吧，万一以后再有机会，还能凝聚成精魄，也算件功德。"

听春秋的话，老张就觉得一句句的，神神叨叨，又好像理直气壮，怪的很，又好像没毛病，就愣愣的盯着春秋看，左瞧右瞧，也不说话。

春秋都被他看的一时有些发毛了，问怎么了，老张一摸脑袋说，你当真是我师父吗？

春秋乐了，怎么着，我不是你师父，那你天天黏着我跑干嘛？

老张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师父，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些东西？你说你都懂这么多了，怎么不教我点，那我前两天进那个什么鬼街，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啊。

春秋懒得跟他解释，"那是因为这些东西都看天赋学的，你师父我天赋异禀，你的话，锻炼锻炼几年再提吧啊。"

闲聊了两句再回案子里来，其实事情大致都明朗了，无非就是那姑爷病重，莺莺要给他续命，就用了这妖魔届里的汤药，搞不好他姑爷也是个妖，只是不知道为何夫妻双双都来这人间祸害，眼下没瞧见他们人，这些都说不准。

而且这又是个人妖纠缠的案子，并且纠缠了一大波的人，连一朝的相爷都扯上了，这后续处理起来，可不比封城那事简单，这么想着，春秋就觉得头疼。

不过也是奇了怪了，要果真是莺莺还魂回来报仇，她活着的时候就任性妄为，死了倒想起来自己的爹娘要回去报恩了，要是普通人家就算了，那可是相爷府啊，龙气护体的地方，妖魔鬼怪多待一天，就多折损一天的精气，费这劲跟自己过不去干嘛？

但不管怎么样，这事出在自己面前了，那就得管吧，转头问老张，"我那捕头的牌子，你知道在哪儿吗？"

"师父您是问这个？"老张从腰间掏出令牌，自从春秋收了监，老张就算顶了春秋的位置，这捕头的牌就让他县给收了。

春秋原想着弄到他还要费一番波折，不成想得来全不费工夫，接过来看了一眼，顺手就塞到了北冥手上，"你再帮我跑一趟吧，就顺着往京城的方向去，类似王成的案子，我猜应该还有几件，凡事类似的，你想办法调份文书过来。"

春秋想的。倒不是要帮他们结案，而且后面处理妖的事，万一有了什么漏洞，他也好知根知底，及时的补上。

北冥没领会他想干嘛，但知道他定有自己的道理，也不多问，把牌收进怀里就要出发，转头刚要走，想起来自己摸出来的那些个瓷瓶了，一股脑的倒出来"哦对了，我还找到了这些，也不知道是什么，你看看吧"

她一气儿拿出来了许多，有些就是普通的白瓷瓶，有些是胭脂粉的，还有些春秋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上头封着咒印呢。

其中有一瓶不大一样，别的都是紫印，是用来封妖鬼的魂魄，单这个是用的金印，紫印属阴镇鬼，金印属阳压人，也就是说里面是人。

春秋想试着解开，但他也不知道上的什么咒，试了几个常见的都没用，春秋就想干脆点我给他砸了吧。

手刚举过头顶，就听见外头的黑暗里传出来一声，"别动！"

牢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也不知来的是人是鬼，就听着不冷不热的声音在牢里炸开，"你要是把这瓶摔了，里面的人，可就死透了。"

春秋一声冷笑，"我还当你是不想出来了呢。"

老张站在墙根气都不敢喘了，心想，师父这是早知道有人偷听了啊，果然是师父，到底厉害。

其实春秋心里也跳了一下，心说还是大意了，我就应该给北冥上个隐身符，那肯定安安稳稳啥事都没有，这妖到底什么时候跟来的啊，我怎么就没觉察出来，不管了，先把底气问出来，输人不能输阵不是。

然而就这一句，对面又不说话了，牢里的氛围一时安静到诡异，春秋想这样不行，我得先骗她出来，放下瓷瓶转身走到床边，翘着二郎腿躺下，"你要是不出来，今儿我可就睡了啊，你要事有什么找我，就等明天上完堂再来吧。"

"明天不行，"对面那人果然急了，"你再给我三天，三天之后，我一定处理好一切。"

春秋笑了，"你连面都不见，我为何要信你？"

沉默了许久，对面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三个人眼前忽然起了一阵没来由的风，老张和北冥就觉得风沙迷眼，不自觉的一低头，再抬起来，眼前婷婷袅袅站的，正是莺莺姑娘。

春秋躺的四仰八叉，转过头来拿眼一瞥，"哟，居然是伞姑。"

伞姑，这是油纸伞修成的妖精，为什么称她伞姑不是伞妖呢，因为在器物里头，她蒙受的是天恩雨露，比别的那些混迹在人气里的东西，好像是高贵些。

莺莺倒也不介意他报出自己的身份，飘身下拜，倒是恭恭敬敬唤了春秋一声，"道长。"

春秋心说，你既知道我是道长还送上门，今天就算你自找的，抬手就要送她一道五雷。

这要换了普通小妖，见春秋手抬起来，就该往周围躲了，偏偏这伞姑跪在地上一点没动，不卑不亢说了一声，"道长，小妖我有事求您。"

春秋想，是啊，我看的出来，不然你明明都瞧见老张了，还要费劲心思跟踪北冥一趟过来干嘛，嘴里却带着嘲讽的意思问她，"你凭什么觉得，我要答应你呢？"

伞姑没抬头，语气里却也是强硬的，说道长您手里那个叫化形瓶，是我偶然间得到的仙家法宝，要是没有我这个施法的人亲自解开，旁人法术再高也没用，只能等着里面的人在里头慢慢化成灰烬。

她这话就是在要挟春秋，春秋向来不吃这一套，说你为什么觉得，就为了这瓶里的人我就会答应你，就算因为我不帮你，他死了，那也是你的罪孽，算在你头上，轮回里，与我无关。

伞姑突然抬起头来，"帮不帮都是道长您一念之间的事，只是有件事我要向您禀报，我初来天虞镇，人生地不熟，在县衙后院遇见一个灵体，我见他不是一般的孤魂野鬼，像是受过道家点化，可身上又没有法力，我担心他四下作乱，就暂且收了，就是您手里这瓶。"

春秋心里猛然跳了一下，扭头去看老张，老张被今晚这一波波诡谲的波折已经是惊的说不出话了，就愣在一旁缓不过神，还好，他缓不过，也不会知道伞姑在说什么。

受到道家点化的孤魂野鬼，天虞镇这么点大的地方，可不也就封城一个了，难怪他一直没有音讯。

但其实伞姑哪里知道封城和春秋的渊源，她不过是在赌，如今生逢乱世，道士多有出世者，在世间行走的本就不多，她从京都一路到了天虞，不过遇上这么几个，据她所知，天虞镇上的道长就春秋这么一个。

所以不论那个灵体是和春秋认得也好，还是被春秋点化过也好，他们总该有些联系，伞故就在赌，这点联系，够不够得上她的筹码，如果不行，她也只能鱼死网破。

但或者，就是她赌赢了。

春秋望着她倔强的神情，把自己那调笑的面孔也收了，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先起来，你要我如何帮你，你说说看。♂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