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将军府生辰宴。

"将军既受朝廷重用，为何收受贿赂，有违人臣之理？"，戏台上，前来参拜的小将厉声问寻，"将军可是怕功高震主遭人忌恨，故意做此等令人不耻之事？"

兰陵王静静将手中书页翻出一则，"尔既心领，此事莫在商议。"

"将军糊涂，"小将重重一叩，"若果真已有非议，将军此行，非在避灾，乃是惹祸。"

"那依你所见，吾当何如？"

"莫若??退而不战。"

手中的书卷拍在案上，险些砸落刚刚沏好的茶盏，兰陵王陡然起身，怒目圆睁"尔可知，吾乃万军之将。"

我回首去看离了躯壳的秉烛元神，他虽是赤龙转世，此生也仍是凡人，此刻离了腑脏血肉，就变得混沌而木讷。

我不知道这样的他，是否还能听懂戏语里的长叹，我试着集中精力，窥探他的元辰记忆。

这是今天的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如果他的元辰抗拒我的介入，那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如果他的元神反击我，以我一个刚成形小妖的能力，如何抵得住真龙的怒气，结果是他收拾了我也说不定。

但一切都顺利到几乎是诡异，在他记忆深处那些光怪陆离的风景里，我并没有看到一条叱咤风云的长龙，我的面前反而突然出现了一个瘦弱的身影，套着宽大的戏服，在荒芜的院落里一遍遍练习着起承转合的剧情，他反复的唱着"吾乃万军之将领。"

我怎么会不认得他，他就是那个资质平平，成了我第一个傀儡的孩子。

我看着他轻舒长袖。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情绪，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三尺高台以外的情感，我看过太多太多故事里的悲欢离合，却原来真切的情绪并不是套数里的嬉笑怒骂，只是万般言语哽在喉口。

一时的无措乱了我的心神，耳边传来角木蛟醍醐灌顶的一声，"小面具，时辰已到，切莫耽误。"

如梦初醒，手中的银丝串起那些层层叠叠的碎片，这一世的秉烛，为小人迫害，膝下六子俱丧沙场，为君主猜忌。将军府内遭逢软禁。

一页页往事在眼前翻过，手中的银丝跃动地越来越快，我不得不集中所有的精神，直到他晦暗的元辰宫里突然折射出赤色的光焰，一股灼热顺着银色传回我掌心，我知道，他醒了。

在他的元神以外，台上的布景已经换了格局，低矮的书案上撤去了书卷笔砚，单留下一盏御赐的毒酒。

"我未曾负君，今君要负我，何如？"

兰陵王妃款款下拜，"何不奏请朝见，面诉衷肠？"

"君既疑我。必不相见"，如水的长剑自案边出鞘，细软一刃，乍出之下轻盈如蝶，台上的兰陵王软底薄靴一蹬，软剑与人形相合。

他似要把全身的工夫都在顷刻之间吐露而出，腾跃的身形与翻飞的剑花竞速，耳畔鼓声如雷，催出紧迫的喘息，他跃出最后一个燕子抄水，仰天而笑，痛快的举杯而饮，手腕一翻，长剑落地。

"今兰陵王，以死报君。"

我突然有些难受，不知是为了台上的兰陵王还是台侧的秉烛。

这个从沉睡中醒来的秉烛，元神里满是熠熠的光彩，他与角木蛟遥遥的拱手垂拜，角木蛟迎身上来，两人一番久违之后的寒暄。

我无意再听，收回身形，回到我那狭窄的面具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累了。

但角木蛟说，不过是因为我窥探真龙元神，耗费了太多精力，我懒得反驳。

角木蛟说要渡我，于是子夜时分，他果真到了我神龛之下，看着他满脸的喜气，仿佛回转仙籍的不是秉烛，倒是他自己一般，他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我冷眼瞧他，不愿意搭话。

他早就算到了我与秉烛的前世渊源，故才有了三日前那句"天意如此。"

他说若非我擅自的操控，折损了那一世秉烛的元气，令他早早过世，他便会被当朝天子看中，戏子伶角，男色误国，为满朝文武咒骂，为后世百姓唾弃。

恰是我的折损，令他躲过了一世骂名，而从那时候起，我就种下了要为他渡劫的因。

世上精怪甚多，但凡能跑能跳会喘气的就能自己修炼，但器皿成形，需得依靠的人血的滋养。

角木蛟说，你想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吗？我来告诉你，助你成形的那人也是个将军，他一世征战，却为人迫害，不得不早早的隐居山林，直到垂垂老矣，还为了保护村民死于叛军刀下。

他说，你还记得自己的出生的那天吗？那是全村庆贺丰收，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的一天，也是全村被屠戮的一天。

我闭上眼，脑海里是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的画面，那张在血海之中怒目圆睁的面孔，他那时看来是那么的悲凉而又无奈，却原来，他也曾叱咤风云过。

这世间害人的一句话，果然是"吾乃万军之将"。

角木蛟又说，你既受将血而生，演得是将王出征，又因将帅之变结下了仙缘，日后想要飞升，多半也需倚靠将力。

他说这话，却不是来好心醍点我，而是想要借我之力，进一步成全秉烛的漫漫起兵之路。

好像很多时候故事就是这样，起初你不过是做了一个再小不过的选择，却会被他推动着去往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我接受。

从那天起，我就跟了秉烛，我有了名字，我叫做兰陵。

随后那些南征北战的日子，我经历了整整十年。

我原以为所谓神仙，他们可以呼风唤雨，可以未卜先知，他们要做的事必然是顺承天意，他们要走的路必然是平坦顺畅，却不想，这一战，就是十年坎坷。

秉烛帐下的人身份各异，有和我同样出身的精怪，有修成半仙之体的道长，还有下凡投胎历劫的各路仙家。

大约过了五六年，我就彻底适应了人间的习惯，适应了要随着四季的变换更替衣物，适应了要分辨不同的食物，适应了寒食要祭祀，中秋要宴饮。

那应该就是一个中秋之宴，战事刚过了重要的节点，战士们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将帅营也有了难得的团圆宴。

酒话闲谈。就到了月过中天，兴致昂扬，一众将士围坐着聊起了仙话怪谈。

这些人原本就来自五湖四海，经历的东西都是无奇不有，聊起那些妖魔鬼怪的话题，简直就是上天入海从古至今。

有说天帝入凡历劫时，曾留下过两段尘缘，后天帝归位，要抹煞这段因果轮回，以正天地视听，于是暗中篡改了月老的红线，亲自从地府携了两缕幽魂离去，也不知是把她们藏到了哪里。

又有说月宫广寒外的桂树上，曾经结出过一只桂花精。她趁着吴刚醉酒时偷溜下凡，与妖魔相恋，引得魔界中人破了天界大防，一直杀到了月宫，幸好那天月宫中另有仙家出手相助，竟能够以一御百，化解了危难。

至于那人到底是谁，又为何恰好是在月宫之中，大约又有另外一个故事。

再说还有数几百年前，吕洞宾那个老头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将七情六欲都碾作了一锅的芝麻汤圆，三文钱一碗，卖给了许许多多懵懂无知的小妖小怪，好家伙，那年岁！无数的山精野怪也不知是吃了真的假的汤圆，总之都入了凡尘来要寻找什么人间情爱。

当然也有机灵聪明的，最后能寻得佳偶天成传奇佳话，更多的就是那些不成器的，还不是便宜了无数的道士和尚。

这么一扯，故事就从天上说到凡间了，说起人妖相恋，几世姻缘，那奇闻异事更是多如牛毛。

我原也喝多了酒，脑子昏沉，听着一个个故事从耳旁掠过，权作笑言，打发长夜。

在那些动物练成的精怪里，你要说墙根下一蚂蚁精。树头上一蝈蝈精，光听种类就感觉难成气候，但也有听着就不一般的，好比深山里一蟒精，沙丘里一蝎子精，听名字就一样。

在这些里面，又属狐狸是特别聪明的，自然故事也就多，凡间流传最广的，无非就是当年商汤天下，九尾狐妲己承女娲旨意，毁了商纣王的故事。

当然她最后是杀孽过重，自己也没落个好下场，有说她就死了的，也有说女娲舍不得，偷偷留了她一命，最后她东渡远洋，化名叫玉藻前了。

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传闻，其实神仙自个儿也分不清楚真假，还不是传来传去，就传个热闹。

神仙嘛，一半是人变成的，一半是妖变成的，那一半妖怪的，还得先化成人形，在人世间厮混个百千年，如何还能没有点人的爱好了？

正说着，那边突然有人打断了。高呼着你们都莫胡说，我家祖上就是受狐仙的恩惠，妲己的事我清楚，当年只因九尾狐果真爱上了纣王，故自个儿请旨，散了精魄，跟随纣王去了。

他说这话，就有跟着起哄的，也有立马反驳的，夹在一片嘈杂之中，我都不曾过多在意，却听耳边有人说，九尾狐如何我不知道，但我这里。却有另一个关于狐狸的故事。

说这话的人我还算熟悉，如今我也忘了他是属于哪家仙人座下，只记得本体好像是朵瑶池白莲，今生入世历劫，跟了秉烛有七八年了，在一群喝得横七竖八的人里，他看来显得格外的清醒。

拿起面前的酒盏小饮了一口，他缓缓的说起来。

说起他的家乡无皋山，曾有过一桩奇怪的案子，有两个巡夜的捕快半夜经过镇口，一个被人生生割掉了脑袋，找不到头颅，一个被彻底吓疯了，整天都喊着镇上有妖怪。闹得一时间是人心惶惶。

无皋山是个小地方，案子荒了大半年，也没结果，突然间却来了个道士自称能破此案，他说其实这个案子简单的很，就是那个疯捕快所说，是有妖孽作祟，为害乡里，而这个妖孽，就是如今的县府夫人。

说这个县府夫人是什么人，得先提到当时的县府，那是个难得清廉的好官，为官数年，在乡间的风评一直都是正直公允的大好人。

县府夫人也没什么架子，甚至是常常与附近的农妇一同耕织劳作，她有一手侍弄花草的好本事，而且据说是貌美非常，同样受着乡民的爱戴。

因为这般，道士的话，信得人并不多，他倒也不多作解释，径直奔着府衙就去了。

县堂之上，大老爷问话，你说我家夫人是妖，可有凭证？

那道士不慌不忙取出一瓶药丹，说眼见为实，如今众乡亲都在，若令夫人能吃下此药依旧安然无恙，本道自当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县府说这如何使得，你若暗中下毒，我夫人要是一死，你就算赔上一条性命，我夫人也回转不来了，这不行，你另想把法吧。

道士还没回话，这县府夫人却是个性情耿直的，转上堂来只说愿以身试药，正仰头要吃，那道士就看准了这个时机，身形一旋，道袍之下显出一把尖口利刃，直指着县府夫人胸口。

一道血珠登时就溅上了梁柱，众捕快都来不及反应，就见那道士拂尘一扫口中念诀，匕首上的血迹腾的一下，竟烧出了一丈来高。

围观群众都不敢说话了，那衙门口看热闹的村妇中，有一位手里抱着自家养的鸡，眼看着县府夫人中了刀却没倒下，只是脸色渗着雪白，身形慢慢佝偻了下去，眸中闪着幽幽的紫光，悬腰一跃就扑到了那农村面前。

村民四下躲散，县府夫人上前就是一口，那农妇怀里的鸡都没来得及叫唤一声就断了脖子，喷溅而出的血液落了夫人一脸。那鸡瞪大的眼珠还含在夫人嘴边，村妇心头一梗，直往后仰，生生就给吓死了。

此时道士已经腾在了半空之中，只说道一说妖孽休走，怀里亮出一白净瓷瓶往夫人头上一罩，夫人就成了一只大白狐狸。

说到这儿，故事就断了，我在那个晚上听了许许多多的神鬼妖狐，却单单在大白狐狸四个字上，心头一跳。

大约是这个故事，比起前面的那些腾云驾雾的东西，显得太过无聊，讲故事的人没有再说下去，灯光下他半眯着眼睛似醉非醉，我生怕他借着酒劲就要睡去，那我岂不是听不到故事的结尾了。

于是我从醉得东倒西歪的人群里爬过去，拼命拽着他那晕乎乎的脑袋，扯着嗓子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他揉揉被我拽疼的脑袋，想了大半天，后来那狐狸就被打死了啊，据说那还是县老爷亲自动的手，那狐狸临死前对县府说冤枉，声称自己原是三世报恩，却不想今日落得这般田地，既如此，你我从此两不相欠，以后生生世世，是人是妖是牲畜，我都不再见你。

县老爷其实也不忍心，到底多年夫妻多年恩情，但没法子，人命已经出了，杀人偿命，妖怪不认这个理，人得认，一双人就成了永世的仇人。

直到最后狐狸也没反抗，就任人打死扔到山里去了，县老爷也紧跟着辞了官，去向不明。

讲故事的人大约是真的困劲上来了，说话开始变得模模糊糊。我只能紧跟着凑上前去，才能分辨他凌乱的语句。

说那狐狸死后五年，无皋山都是大旱无雨，山木枯死，饥难成灾，直到有个过路和尚，说五年前有个案子你们弄错了。

和尚说，当年有蜈蚣精作怪，他在村里偷食时被巡夜的捕快撞见了，顺手就把其中一个给杀了，另一个是被及时赶到的狐仙给救了。

从此蜈蚣精就和这狐仙结下了梁子，蜈蚣精心怀怨恨，养精蓄锐后不知在何处得了指点，得到了一把仙家的宝贝，就是当日公堂之上，见心头血则现原形的尖口利刃，是蜈蚣精为了报复狐仙，方有了那么一段。

狐仙以为小小一条蜈蚣精，才修了几年，如何能对付我，就这么一大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最后和尚在山头修了狐仙庙宇，庙宇落成的那天，村民上山祭拜，当夜大雨倾盆，旱灾居然果真解了。

我急忙问他可知那庙宇在哪儿，他却不再回答，平缓的呼吸不疾不徐，已是睡了过去。

此刻是夜过子时，中庭的月色越发清亮，空气中隐约散着甘甜的桂花香气，我抬起头，看不见嫦娥吴刚，也看不见传说中那个闹得天翻地覆的挂花精。

丝丝寸寸的寒凉里，不知怎的，酒劲里带上了一股胆气，我回身看着屋里的暖色烛光，就像是一脚踏进了冰凉的长河，我攥紧了身上的披风，旋身跃进月色里。

天色将亮的时候，我竟然果真在无皋山的山崖上找到了一座小小的庙宇，大约是年久失修，撩开垂落纱帘的时候，蛛丝的触感简直让人反胃。

我看到矮矮的神台上塑有一尊小小的泥像，半人半狐的身形被灰尘蒙去了雪白的光泽，我看着它微微翘起的唇角似带着戏谑，好像真的有几分像我的小狐狸，但我想我的小狐狸显然要比它好看太多了。

我心里有些慌，晃了晃我那酒气未散的大脑，再细细去瞧，却又好像哪里都不像了。

我不知道小狐狸到底在哪里，随秉烛出征的这些年岁里，我去了很多的地方，我曾经好几番有意无意的寻找她，但她就像是彻底消失了一般。

她会不会就是庙里的这只狐狸，或者和这只狐狸一样，被最在乎的东西生生磨损掉了该有的模样，我想不会的，她又不是我，她聪明又心善，她不该有报应。

我颓然的坐在庙宇外喝完最后一口酒，直到黄昏逼近，浑圆的落日滚在山崖尽头，我看到它的光焰那么强烈，似是触手可及却又虚幻到根本不可捉摸，心口忽然疼得厉害。

即便是真龙如秉烛，一样是用了十年，却仍没有还完所谓的孽债，一样是和那些生死兄弟经历着一次次的伤痛离别，那我和小狐狸，我们追求的化身成仙，到底是在追求什么？

这个庙宇里的狐仙，在看到恩人举起棍棒的那一刻，也许不曾害怕，但定然是绝望的吧。

我努力伸张着五指，看着他们笼罩在落日的光晕里，想着真奇怪，这么灵巧的东西，他们居然是为我所控得。

我想起当年戏台上翻飞的裙裾，想起咿咿呀呀的软语，想起纵身跳下高台的白色身影，甚至想起高高神龛里的阴影，我抱紧双膝，第一次流下了作为人的眼泪。

我大约已经离所谓的成功不远了，我有了人的感知，人的习惯，甚至是人的感情，我只要能超脱出去，那就是仙的境界。

可这太难受了，我和角木蛟说，我不想打了，我想回去。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只适合做一个小小的面具，随着烛光的暖暗，变换着虚假的情绪，在台上生，在台上死，在台上等待有一天变成灰齑。

我真的回去了，但戏班已经不在了，十年动荡，该散去的人烟早就都消失在了沧海，一转眼，便是物是人非，便是事事休矣。

我开始过上了四处游荡的生活，我听闻有许多成了仙的人都喜欢这么做，我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于我而言，我只希望这样的游荡，能在有一天，将我带回到最初的人身边去。

再后来，我听说秉烛终于恢复了龙身，而那些跟随他的人也一一成了仙，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偶尔想起我，想起那些共苦难的岁月里，有过一个半途而废的面具。

我的生活最终是回归了无趣，没有生杀予夺，没有一只小白狐狸，我是我，一个面具而已。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愿望，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来捧我的场，我会配好利刃换好盔甲，让你坐在台下安稳的听我唱。

我们不唱盛世烟花，我给你唱：

吾乃，万军之将。♂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