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幕，往往降临的是猝不及防，当天边最后一丝红光褪去，房间里的烛火尚未点上，北冥在迷蒙中睁开双眼，仿佛是苏醒于混沌的天地中央。

干涸的喉头被灼热的呼吸烧得生疼，夜色让整个房间都陷入了巨大的迷茫。

眼前的轻纱帷幔，都在黑暗里变成了压城的青云，北冥迷迷糊糊的翻身下床，她只觉得身上似有千斤压顶的沉重，脚下却如踩着轻薄的棉絮般无法着力，拖沓着踉跄了两步，手边没能摸到熟悉的桌沿，她猛一睁眼，这才惊觉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场景。

警觉的本能让她整个人都提起神来，环顾四周，视线扫过墙上悬置的长剑，北冥悄无声息的走了过去。

细长的指节抚过冰冷的剑鞘，她似乎听到了一声不可遏制的嗡鸣，那是封印在厚重刀鞘下，呼之欲出的剑气。

北冥认得，这是父亲的剑。

只是父亲的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努力调动着回忆里最后的片段，而那些跃动的光影，此刻却像是隔着厚厚的窗纱，任她如何翻腾，也找不出蛛丝马迹。

轻巧的解开长剑佩在腰间，北冥转身出了房门。

四下里平静无风，只有不知从何处钻出的寒意，雀跃着拥上了脚踝。

屋外也同样没有点灯，推开房门的时候，眼前的黑暗让北冥有了刹那的失重感，没有月色，她判断不出时辰，只觉得眼前都是雾霭霭的一片，空荡的长廊毫无意义的左右延伸着，而她茫然无措的脚步不知该去向哪里。

耳旁有人在轻声的呼唤她，"北冥。北冥"，一声声，由远及近。

她回过身，蒙蒙的雾气里透出谢衣模糊的笑容，但此刻的她并不能认得，她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更不知道先前都发生了什么，她记得自己明明只是军中出逃，在附近村落的酒庄里喝了几壶好酒，怎么醒来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她试着透过雾气看清谢衣的脸，然而她连那蠕动的双唇都看不清楚，只能听见清晰的声音落在心底。谢衣问，"你起来了？"

摄魂夺魄般的一声问寻，北冥觉得自己就像是丢失了心神，等模模糊糊应完一声再反应过来，就看见谢衣轻袖一抬，"快去吧，他已经等你很久了。"

顺着谢衣手指的方向，再转身望去，刚刚还暗黑一片的长廊就已然变了模样，长廊两畔星星点点的烛火如同引魂的长幡，遥遥的通往天际，北冥还想问再谢衣说的他是谁，就觉着身后一股推力。一个踉跄就摔了进去。

清脆的铜铃在耳旁响起，北冥只觉得恍惚里，有无数的身形跟自己擦肩而过，她试图睁大眼睛去看个清晰，却只是一个个婢女模样的人，掩着面纱，提着琉璃的灯盏匆匆而去。

北冥愈发的糊涂了，她又想我难道不是在凌云城么？这到底是在哪里？

心里疑虑，脚下的步子却不待迟疑，眼前的灯火越发密集，及至走到尽头，她终于看见了水光潋滟里的灯火幕帘。

是了，心头一亮，北冥突然想起来，我这明明就是在临水镇和春秋喝酒呢。

这么一想，似乎就顺理成章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喝到整个人都糊涂了，抬起头，果真看到了春秋就半倚在船头，脚下杂七乱八的倒满了酒坛，见她过来，春秋也抬头问她，他说你怎么来的这么晚，你看，这戏都要开场了。

大梦方醒，北冥快两步走上船去，就在踏上船板的那一刻，耳边的戏腔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北冥的注意力不觉就被吸引了过去，台上白衣长袖，演着一出《杜子春记》。

眉头不觉就皱了起来，这是北冥很不喜欢的一出戏。

《杜子春记》，原出于《大唐西域记》，讲得是落魄公子杜子春偶结仙缘的故事，军中的人，见多了生死，就算没个信仰也多大讲究讨个吉祥如意，但不知怎么，北冥似乎从骨子里就不喜欢神佛之说，她自然就对这样的故事毫无兴趣。

但今日不知怎么了，北冥的目光一落在台上，就好似再也移不开了一般。

戏里说有杜子春为人，家财万贯却挥霍一空，初入长安是饥寒交迫，怨亲友不仁，怨上天不公，满腹冤屈无处发泄之时，就在长安街头遇到了迎面而来的拄杖老者，老者不多言语，甚至不言姓名，只留给了他三百万钱，而后飘然离去。

于是杜子春就这样回到他先前恣意的人生，轻车快马，花前月下，不消一年光阴，又是钱财耗尽的下场，就在他仰天长叹的时候，那老者再次不期而至，这一次，他足足给出了一千万钱。

有了前车之鉴的杜子春，原想着这次定要重整家业，一展宏图大志，然而面对金钱的诱惑，他再次掉进了温柔的陷阱，两年之后，他又是两手空空。

最后一次，他从老者那里得到了三十万钱，顿悟的杜子春终于痛改前非。

台上那扮着花脸的演员在忙着买宅置地，安顿孤儿寡母，和睦远亲近邻，听着乡里乡邻的称赞，过着诚惶诚恐得人生，台下的北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冷笑，她反唇相讥，说这"真是一出乏味的好戏。"

"怎么？"春秋也是一副喝多了的模样，他眼里飘着轻薄的雾气，斜靠过身来问她，"你不喜欢？"

北冥果断的摇摇头，"你说他们这些说书唱戏的，劝人向善，却不知道用些好把戏，你何时见过上天垂怜，能给你重新选择三次的机会？还不是一翻身，就是万劫不复。"

她话里满是没趣，春秋也不跟着应和，反倒是换了正经的语气问她，"那如果真的让你重新选择，北冥，你现在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北冥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去想，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迅速的从脑海里流了过去。

那是漫天黄沙里折断的战旗，是崩塌山石下碎裂的躯体。是裂毁的城楼，是撕扯的血肉，心口忽然一阵绞痛，她尽力的定下神来，眼前却只是春秋那张藏在灯火阴影里的面容。

春秋见她面色惨白，额头已经出了细密一层的汗珠，却并不紧张，只是平和的问她，你怎么了？

咬着牙关摇摇头，北冥也在想，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酒看见这些虚假的东西，她低下头去。看着水光化成的涟漪在靴面上荡漾着来去，自己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模模糊糊的说了一句，"我想??回北家军。"

话一出口自己就愣住了，她想，我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就是北家军的人么？

"你不能回去。"然而出乎意料的，她却忽然听到了春秋笃定的回答，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像是猝然划过心口的刀片，她心里的绞痛越发厉害，甚至连眼前的景色都开始分辨不清。

"你不能回去。"坚定的声音又一次重复着，语调却忽然变得深沉，北冥抬起头，就看见春秋那张稚嫩的面容，在轻薄的雾气里，忽而化成了北辰的模样。

"爹？"本能的叫出口，北冥怔住了，她刚想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心里却又想起来，好像自己还在和他闹别扭，于是那后半句关切的话就生生的咽了回去。

可是说起来，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和他闹别扭的，北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心口的空缺让北冥变得烦乱，她忍不住去想，这大约就是一场梦吧。等醒来了，一切就好了。

北辰那沧桑的面容上却透过少有的温柔和宠溺，他对着北冥招了招手。

固执在霎那间有了些许的动摇，这小小的动作，是他们父女之间，很多年都没有过的亲昵了。

当年北冥尚且年幼，只因一时贪玩失手，打碎了先皇御赐的杯盏，就被父亲罚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小北冥心里恼火，出了门就去找隔壁的小五子打架泄愤。

要说别家的孩子打不过北冥，但小五子却是不一样，他向来是街坊孩子里头最壮实的，平日连男孩子们都轻易不敢去招惹他，偏偏就北冥心高气傲想不开，非要招惹，一直打得两人都是鼻青脸肿了，她才被北辰提着后颈脖子给拎回家去。

关上门，小北冥倔强的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心里想的是你若再罚我便再出去打架，偏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于是父女两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僵持着，直到北辰先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忽而又露出几分笑意，冲着女儿招了招手。

小北冥被他这一串变幻莫测的表情给看愣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迷迷糊糊的蹬着小腿跑过去，然后被父亲一把拉在膝下。北辰解开她打架时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一边重新梳理一边细细的抱怨，他说，"你看你，小小女儿家的，怎么就把头发弄成了这样。"

从那天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轻轻的一招手，就变成了北冥和父亲间之间和解的默契，不论如何争执，只要北辰笑着招招手，北冥就会走过去，伏在父亲膝上。让他为自己梳头。

直到她离家出走的那一天，从此这个传统，再也没有出现过。

北冥起身走到父亲身前，她仔细打量着这个在岁月里挣扎过的男人，她记得幼年时父亲是那般的高大，她每每仰视父亲肩上的战甲，就像看到那些沙漠绿洲里的参天古木一样。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没有注意过父亲的后背是何时开始佝偻的，她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忽然意识到，说什么叱咤风云的将军，说什么百战不殆的神话，面前的这个人。只不过就是一个年过半百的普通老人而已。

普通老人会渐渐变得迟缓，他也许也会，普通老人会有内心的不安，他也许也会，他从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氤氲的水汽不觉得就飘到了瞳孔里，北冥身形一矮，她在父亲面前跪下身来，未曾束起的长发就这般柔顺的垂落下来，连北冥自己都不曾察觉，幼年的小小发揪，是在何时，长成了而今这如瀑的一片。

粗糙的手掌抚上北冥的脸颊，她顺从的低下头去。

夜风正好，北冥听到父亲沉声唤她，"冥儿??我们，都不回北家军了好不好？"

错愕的抬起头，北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看着父亲眼中的水色，温柔到像要化去，他柔声问，"我们不回北家军了，好不好？"

北冥的神色变了。

台上的戏腔仍在水声光影里细细的唱着，唱杜子春为答谢老者，来到了华山云台峰上，老者赐予他仙丹药酒，却嘱咐他留在此地不可出声，不论是看到妖魔鬼怪，或者亲眷血肉，不必害怕也不必难过，一切都只是幻象。

于是杜子春就沉下心来，他看着重重兵马包围自己，看着恶鬼夜叉刀砍斧劈，甚至看着父母血亲坠入阿鼻地狱，他只字不语。

台下的北冥追问，"为什么不回去？是军里出什么事了么？"

北辰却仍是带着盈盈的笑意，北冥忽然觉得，那笑意里都是刺骨的冰寒，寸寸的袭进心底，他笑着回北冥，"你不是从小就希望爹能多陪陪你吗？现在爹什么都不要了，家国天下都不要了，爹陪着你，不好吗？"

"不好，"北冥唰的站起身来，她冷冷的问，"你不是我爹，我爹不会说这样的话，你到底是谁？"

父女间的柔情氛围在陡然间消散，北辰敛了笑容，"我确实不是你爹，我北辰是大宋的将军"，他同样站起身来与北冥对峙。小小的船身被两人凌厉的怒气震得发颤，"但北冥，你是辽人。"

北冥愣了两秒，忽而就笑了起来，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抽出腰间的长剑，冰冷的利刃直指北辰咽喉，北冥问他，"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是谁？"

北辰的目光开始渐渐悠远，他忽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画面，很多年前曾经有个姑娘，她也是散着一头这样的长发，也是这样满眸子的水光，她拖着刚刚生产完，尚且孱弱身躯跪在自己面前，她说，我求你，我求求你，带我的孩子回中原去。

"你真的相信我以前告诉你的，你娘是辽人么？"北辰淡然的问她，却又不等她回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娘??她是我这一生唯一喜欢过的姑娘。"

灯影水光里，北辰的声音飘忽不定，"可就是因为我的无能，她成了辽族定远将军的第五房妾室，她是被那些献媚的汉族人送去的，哪怕她不愿意，哪怕她身上也同样流着汉族人的血液。"

--"那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后来我终于杀入了定远将军的营帐，你娘正在待产，我要带她走，她不肯，她说她既已嫁入大辽，此生就无法回头，她只希望不要连累你。"

--"她不想连累你，她要我带你走，她希望你永远不要卷入无尽的争斗里，她希望你是自由的。你明白吗？北冥。"

"我不明白，我不想听你废话，"北冥压抑着翻滚的情绪，"这把剑再往前一寸，我就可以杀了你，我只说一次，我不听谎话。"

尖锐的长锋划破了北辰咽喉的皮肤，细密的血珠渗了出来，北辰却坦然的张开了双臂，"你杀不了我，北冥，你忘了，我早就死了，我死在凌云城里。"

凌云城三个字在心口猛然一炸，崩塌的山石和暗房里的阴谋，像撕开了迷茫的薄雾，她忽而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指尖撵住了轻薄的剑身，北辰手腕一翻，那冰冷的长锋就从咽喉移到了胸口，"北冥，那年深入敌腹，是我完成了你娘的心愿，我杀了她"，他一字一顿的强调着，"是我，杀了你爹和你娘。"

"住口！"一声暴喝脱口而出，像是唤醒了自己，她忽而注意到北辰那紧握着剑锋的双手，早已流满了淋漓的鲜血，她脚下一软，长剑就脱了手。

北冥跪在船头，她大口的喘息着，那些忽然涌上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流，他们一幕幕在北冥的大脑里的回放着，她终于都想起来了。

她陷入了无尽的冰冷。

所以这是哪里已经根本不重要了，眼前的人是真是假也不重要，她看着北辰那张云淡风轻的面容，忽然起身回到船头坐下，她用慌乱而颤抖的手启开新的酒坛，带着嘲讽的口气讥着北辰，却又像在说服着自己，"爹，这么多年了，你骗人的本事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记得幼年时，父亲就是会用这样的谎话来骗自己，有时说自己是沙漠里捡来的孩子，有时说自己是他部下的遗孤，起先她还会被吓得直哭，后来竟也慢慢习惯了，甚至变成了一种听他胡诌的乐趣。

所以今天的话，定然也是假的，北冥这么想着，却抑制不住指尖的颤抖。

北辰眼看她猛灌了一大口酒，也不接茬，只是一味的叹气摇头，"你总是这么喝酒，会伤着身体的，以后记得提前温一温。"

"少废话，"北冥的语气里仍然带着颤栗，嘴角的笑容却俨然是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你以后别再开这种玩笑，我北冥是北家的人，至死都是。"

北辰也跟着笑起来，"以前要让你说这种话，必得是把隔壁小子打的快断气了这种大错才行。"

"今天可不一样，"北冥低头喝了口酒，她心里如今清楚的知道父亲已经死了，眼前的人是谁她不管，她只有千百的问题想问，千百的语句想说，可她不知道怎么说才足够。

于是她扯开笑容，只作浑然不觉，"你连杀我爹娘这种话都拿来骗我了，我可不得防着你这个糟老头子给我下套。"

两人一言一语的闲聊着，剑拔弩张的氛围已经彻底散去，只留下平静岁月里的细水长流。

北冥细细去看台上的故事，却已是过了一个轮回。

那杜子春投胎成了女身，任是被周围人欺压，也谨记着老者的嘱咐，不肯说上一句话，时光荏苒，她嫁做人妇，诞下麒麟儿。

直到有一天丈夫与杜子春发生了争执，气盛下的丈夫抓起方才两岁的儿子扔在石上，登时脑浆迸裂。

杜子春一时失神，她大喊一声"哎呀??"回过神来，周围的一切已是烟消云散，单有那老者仍站在庭院中央，一脸惋惜，长叹着尔今误我，尔今误我。

那老者原想借杜子春的力量炼化仙丹，只要熬过了这最后一道关卡，舍却了血肉情缘，则大事可成，然而这个躲过了喜怒哀惧，憎恶贪痴的人，最后却依然败在了血缘亲情之上。

北冥忽然觉得，这出她厌恶了多年的戏，原来也并不是想象的那般无聊。

她颓然的低下头去，听北辰低低的诉说，他说，"冥儿，不要回去。"

混沌的感觉又开始涌上心头，北冥觉得身上乏得很，她努力的睁大了眼睛，本能告诉她不要睡，这一睡就什么都没有了，但连绵困乏就像是没顶的洪流，她听北辰重复着，"不要回去，答应爹，你要有你的自由。"

北冥的心里开始着急，她知道时间不多了，可她连微弱的抵抗都做不出，她迷迷糊糊的应着，她说好，我都答应你。

北辰喜出望外，忙问她此话当真。

"当真"，此时的北冥已经连台上的戏腔都听不真切了，她终于沉重的闭上了眼帘，她最后重复着"当真。"

"既如此，为父走了。"北辰站起身来，他将北冥刚刚扔下的长剑重新收回剑鞘，又仔细擦拭了一回，端放回北冥身旁。

北冥仍能感觉到周遭的一切，可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连一个好字都不再说得出口，北辰轻叹了一口气，他帮北冥把垂落的发缕拨到耳后。

船身一轻，就觉得周身晃晃悠悠荡了两下，北冥心头一急，她想叫他再等等，手上一垂，就睡了过去。

仿佛天人永别。♂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