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修道须花费百年，妖则千年，而没有意识的物要多久，谁都说不清楚。

生而为人的幸运，也许就是当你在柔软的襁褓里睁开双眼，你就能看见江河湖海，看见前途漫漫，看见你站在那里，知道那是你自己。

懒散的长虫尚且知道，要在饥渴之时寻找水源，僵直的桃木尚且知道，要在冰寒之时褪去春叶，而在那些迷茫混沌的时光里，似乎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当我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我浸泡在一大片黏腻的东西里，令人作呕的腥味萦绕在鼻尖，熏的我几乎要晕死过去。

低下头，我看见自己的身体上绘满了斑驳的图纹，他们在暗红色的浸染下显得肮脏而又破旧。

一瞬间，我对自己有些失望，回过头去，却突然发现有一双人类的眼睛在死死的盯着我，他那双凸出的，几乎要爆裂出来的瞳眸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如同墙角那细密又令人反胃的蜘网。

我被吓了一跳，久久不敢动弹，可过了很久很久，他也没有站起来，我那时候尚且不知道，他是死了。

我是一个面具，兰陵王的面具，他是一个唱戏的，我猜想也许他演得最好的角色就是兰陵王，但这只能是猜想，我并没有机会和他对话。

在我诞生的这个晚上，他和许多其他的灵魂一起消逝了，他们都死在同样生而为人的同胞手上，我并不能理解这种行为，我只知道就是这个穿着斑驳戏衣的老年人，用它炙热滚烫的血液，唤醒了我。

很多年后我才知晓。那晚发生的故事，叫做战争。

天亮的时候，有一双粗糙的手将我从地上捡起，他细细擦掉了溅落在我脸上的血迹，仅仅是刚刚才拥有了思考的权利，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也没有机会知道，我被带走锁紧了箱底。

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那是一段无比难熬的日子，周围的一切都带着熟悉的气息，我审视着那些和我共事过的兄弟--细腻柔软的胭脂，摇曳生姿的凤冠，最厉害的，是那件描龙绘凤的戏袍，竟果真锈着细细的金丝。

我欣赏他们。甚至自惭形秽，可只有我能这么想，因为他们甚至无法睁开双眼看见彼此。

在那个密不透风的箱底，我无法知道经过了多少的年岁，连昏睡都不足以打发孤寂。

当喧闹的铜锣声陡然响起，我从睡梦里惊醒，迷蒙里我看见穿着黑色战袍的身影在我面前低下身去，他低沉的嗓音唤我"将军。"

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关于故土的梦，忽而间交错的烛光照亮了我错落的纹样，我感觉到背后抵着人类所特有的温度，我彻底醒了。

那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主人，从雕花刻彩的亭台楼榭到乡野水畔的落败草台，每一次我附在她浓妆重彩的脸颊上，那一刻。仿佛是他变了，又仿佛是我变了。

我们一起站在千军万马中看风雨欲来，走过红莲浴血，听过万民欢呼，我和他一起，就是所向披靡，是无人可敌，是万军从中取将首级，我和他一起，是兰陵王。

我很享受那段时光，在彩灯辉映之下，回首看台下痴迷的目光，我一度以为是那些敬仰给了我养分，我以为只要有源源不断的崇敬，我就能有更大的力量。

前路看起来那么光明，光明到我忘了一个事实--人是会死的。

当我意气风发而他鬓露白霜，当我光艳照人而他垂垂老去，我们一起上台的时间越来越少，很多时候，我感受着他冰凉的指尖摩挲着我的脸庞，我能听到他叹息里的伤痛。

我不喜欢这样，我觉得他病了，我愿意等他。

直到他最后一次把我贴在瘦骨嶙峋的胸膛，我看到所有人都在围着我落泪，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抬起头，看到他低垂的眼帘旁，也同样坠着一滴摇摇欲落的眼泪。

我看的入迷，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他说，我终于看见你了，我早就知道，你是活的，你什么都知道。

我回过身的时候，他的魂魄已经在暖阳里散作了一阵青烟，我只来得及看见他用最后的唇形和我说再见，再去看他那逐渐僵直的身躯，我想，原来这就是人类的死亡。

他死了，就是和给我生命的那个人一样，没了魂魄，不会醒了。

我被交给了新的主人，一个年纪尚浅，咬字吐词都还没有那么清晰的孩子。

那段时间乏味的很，他是个资质太过平庸的孩子，我把他的勤奋努力都在眼里，很多时候他会把我拿出来反复的观摩，再小心翼翼的收好，我知道他的谨慎他的渴望，但他的的确确身上没有光芒，被气到的时候我真的很想开口告诉他，不要浪费时间了，他这样的人，成不了兰陵王。

但我最后却选择了成全他，当我看着他一次次失望的下台卸妆，看着他一夜夜的琢磨试验，他已经从年少的意气风发到长出了第一根白发，这也许是感动，但我更倾向于，是我自己不想再等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自己左右一部戏的好坏，看着台下重新聚集的人群，我想他们是为我而来的，我没有一副可以自由挥洒的皮囊，可哪怕是只能在这小小一方的台上，我是将军，是王，我可以高举战旗，我可以万古流芳。

可惜连这种欢乐都无法持续太久，那孩子没多久就死了。

接下来的几任主人也无非是如此，七窍玲珑或者天资愚钝，我都没有兴趣探查，因为让他们自己成长，一定不会比依靠我的加持更好，我一如既往重复着操控傀儡般的把戏，那些空有躯壳的兰陵王是我最好的木偶，他们也让我变得强大。

我甚至怀想，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我能和故事里的精怪一样，有完整的形体，去想去的地方，看想看的风景。

我怀想着，直到我的世界闯进了一只小狐狸。

那是一只有着长长白色绒毛的小狐狸，她细长的眼睛里闪着戏谑的幽光，在后台明暗间隔的光影里显得格外诱惑人心，她说，"真有意思，我好歹也修炼了百年，竟是第一次看到物件成了妖的，而且这都快入魔了。"

说这话时，她灵巧的舌头正细细舔着白色长爪上柔顺发亮的长毛，她那爪子保养的又锋利又好看，我竟有些怕她会扑上来划破我的脸颊。

大约是看出了我内心的戒备，她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比起台上铮铮作响的琵琶都毫不逊色。

她放下爪子稳稳的端坐着，"你用不着怕我，你该怕的，是那些好管闲事的和尚道士。小心他们呀，吃了你。"

透过帷幕的间隙，我看见她尾巴一晃就跳下了台，灵敏的身躯绕上了一个人的脖颈，那人作着书生的打扮，在拥挤的人群里牢牢护住了身边如梦初醒的姑娘。

小狐狸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我很期盼她多说两句，毕竟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同类。

我琢磨着她的话，什么修炼，什么入魔，我在后台也听过许多如此这般的故事，《游仙窟》里化了女形的豺狼虎豹，《灵怪记》里勾魂夺魄的山精野怪，好像也都说过类似的东西。可他们最后都被更厉害的人收服了，或压在山河湖海之下，或化了原形打入轮回，更有魂飞魄散用不着超生。

我想，我又不曾修行，更不曾害人，那小狐狸如何就用那般的语句来诅咒我。

想不明白，但接下的日子，小狐狸倒是常常来戏院，那个书生模样的，大约就是她的心上人，他爱听戏的很，小狐狸却觉得无聊，于是回回都隐匿了身形来找我，有时我恰好在台上，回头就会看到一只雪白的长尾狐狸缩在帷幕里，睡得昏天黑地。

自从有了意识，我并不曾离开过戏台，外面的世界如何，我一概不知道，小狐狸来了，她就会和我讲上一些。

好比湖东的雉鸡和湖西的兔子看上了哪家的少年，一番争斗打得你死我活，最后双双被成精的鹰叼了去。

又好比他们狐狸族祖上据说有个成了仙的，在某个山建来个狐狸仙的庙，若是他们狐狸找到了，就能少修炼半辈子。

这样的故事她总也讲不完，她让我不要再伤人性命。以免引来祸端，我说我并不曾害人，她说，怎么没有，像你那般控制人的心魂去做戏，命格不够的人，哪里承受得住那么高的称赞和地位，承受不住，那就是在折损他的寿辰，以后轮回你都是要还回去的。

我这才知道，原本人的命运和意志都不能随意更改，难怪我的前几任主人都死得很早，我以为我是成全了他们的万人敬仰，到头来却是害他们丢了性命。

知道这个消息，我有些难过，我明明是希望所有人都好，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小狐狸见我不说话，怕我胡思乱想，她说不然你与我一起修行吧，修行最好了。

我问她怎么个好法，她说可以成仙啊，成了仙就可以不受拘束了，更不用怕会被人揪着尾巴喊打喊杀。

可我只是一个面具啊，原本也不会有人打我。

小狐狸好像被我这句话稳住了，她拖着腮想了很久，突然说，那你想不想见见真正的兰陵王，我听说厉害的人死了都能变成神仙。要是你也成了，可不就见着了。

如果是为了兰陵王，我想我可以。

只是我又不是动物，不能打坐，没有内丹，怎么修行？小狐狸说，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情况下，你没有害到别人，却又加强了自己的力量，那就是你的修行了，重复去做吧。

我仔细一想，对了，原来台下的欢呼敬仰就是我的修行。

在小狐狸的指导下。我渐渐找到了门路，虽然仍旧离不开窄窄的面具，可我分明感觉到，原本逐渐黯淡的油彩，再逐渐变得光亮回去。

我开心的想和小狐狸分享，她却是来辞行的，她说她喜欢的那个人投胎去了，她问了她们狐族最有权威的大长老，要找那个人的转世，就要去东南方向最远的那个山头下，她决定自己去闯一闯。

想到日后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话，我觉得有些难过，小狐狸安慰我，她说等那人下一世也轮回完了。她就陪满了他整整三生三世，到时候她尘缘一断，就可以回来和我一起修炼。

她的眸子仍是我初见时的狡黠，我分不清她说的真假，她见我仍是闷闷不乐，便笑着来闹我，白色的狐狸毛挠在我冰冷的纹路上。

她说若我不回来，你就化了形来找我，也许等那个时候见面，我们都已经成了仙了。

我记住了那句话，从那天起，我成仙的目的，除了兰陵王，还有小狐狸。

我渐渐有了预知和感应的能力，为了弥补先前折损人寿的过失，我连着帮几任主人挡掉了灾祸。

这应该算是件行善积德的好事，因为他们渐渐发觉了我的能力，我在戏班子里的地位突然高了起来，甚至有了自己的传闻，有人说我身上有前人的魂魄庇佑，有人说我是城隍爷的徒弟，我就这么听着，做个笑话，也做个乐趣。

又过了几个轮回，和我同台过的戏袍已经入了土，和我对唱过的头冠也弄丢了珍珠，只有我，愈发的神采奕奕。

我觉得也许我很快就可以去找小狐狸了，然而这个时候，我却被供上了戏院后台的神龛。

上不了台就吸引不了目光，这让我有些头疼，戏班的人们向我祈祷着祖师爷显灵，我却压根不知道他们的祖师爷是谁，他们每天给我供奉瓜果鲜花，可我需要的，仅仅是台下的那些鼓掌叫好。

我的修行就这么卡在了瓶颈，有时我望着天空的云彩发呆，想起曾经在台上的光辉岁月，模糊到恍如隔世。

这样的时光，我不知道要过多久，他的难熬程度简直堪比压在箱底的时候。

我在没有尽头的时光里等到，直到那一天，倾盆的大雨里，来了个神仙。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代面》这出戏，《代面》一折，讲的是兰陵王金墉城下大破周军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要看得，是歌舞的部分。

以模拟兰陵王的武将为主，如果台子小，三四人就可以演，如果是遇上官家生辰，或乡里祭典之类的大场面，百十人齐舞也可以，因为适用面广，所以在编入教坊成为宫廷歌舞戏之前。已经在民间流传甚广。

每当锣声收缓，台侧鼓声响了三响，穿着软底薄靴的将军亮了相，整盔束甲，手翻三尺青锋，脚下鼓声如麻，台下观众一声叫好，就仿佛是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猎猎军旗。

这原本就是出热闹的军戏，不似商汤之战壮烈，也不似霸王别姬凄艳，看得是欢欣鼓舞的士气。

我曾演过一场特别的兰陵王，那时我刚刚化作人形，我站在将军府后院高垒的戏台上，台下真正将得军换了常服斜倚着软塌，半眯的眼睛点着困乏。

身后端坐的女眷们，或掩扇，或捧茶，依稀能看见不远处的长廊，探头来看的丫鬟仆役们新奇的目光。

那是我第一次以人形站在台上，越过层层的目光，人群有后一张显出龙鳞的脸，他似笑非笑的盯着我，恍惚间见他袖口一挥，台下将军的元魂便不觉间离了身躯，不偏不倚摔在了我在脚畔。

人群里有细微之声传入我耳，只听得一声都交给你了，我如梦初醒般扶起尚且混沌的元神，这一出戏，才算真正开了场。

到如今，人世沧桑，千百年不过转瞬，我依旧在凡尘间辗转，我甚至已经想不起将军的脸到底什么模样，却依旧记得人群后那张龙形的脸，他是我孽缘的开始，二十八星宿里，排青龙座下，唤作角木蛟。

三日前，我仍以面具的形态蜷缩在阴沉的神龛里，窗外滂沱的大雨几乎是不曾间断的下了一天一夜，眼看着檐下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已经晃悠了大半天，我实在被他晃的头晕。我忍不住问他，"喂，你要不要进来躲雨？"

我原想着，大约是哪个过路的小妖小怪，怕屋里有家神镇宅不敢乱进来，这种事倒是常有的，不成想一道金光入了门来，居然是个龙首人形的模样。

这一来倒是我唬着了，既有人形，又有金身，纵不是神佛，定然也是个比我厉害的角色。

他来回打量着我斑驳的纹路，直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我正想悄悄往回缩些，他却忽然笑了起来，连道了两声有趣，指节一翻，我就落在了他冰冷的手掌里。

"我原道此事难解，不想却是自有天意，"他满脸的喜色，我却被他手上的龙鳞硌得难受，听在他耳边问，"小面具，你可知，我是谁？"

他的声音过于洪亮，震得我耳膜生疼，他却不管，径直讲起了一个故事。

说五百年前，有赤龙名唤秉烛，因受妖道蛊惑，作害人间，被罚七世轮回，七世之后，世间有昏君当道，他须得夺得人间帝位，修建庙宇，重塑真身，方可返回仙籍。

五百年弹指一瞬，角木蛟顺应天意下凡助秉烛一臂之力，然而下凡前夜，好友相送，推杯至盏，贪杯误事，这一误，就误掉了人间整整三十年。

依照秉烛这一世的命数，他原本该在三四岁时被人牙子拐卖直深山，得角木蛟相救，顺理成章研习兵法神术，等待时机成熟领兵起义。

可如今他已然在将门之家长成了一张赤胆忠心的面容，护佑朝纲，战功赫赫。

说到这儿，角木蛟停住了，坦白来说他的故事并不怎么吸引我，在后台幽微的光线里，我听过很多类似故事，从楚江之畔的香草美人到瓦岗草寨的群英聚义，人们爱看那些明明之中似有天意的东西，看别人走向既定的死亡，就像一种扭曲的乐趣。

我一心盘算着他什么时候放我下来，就听他又问，"那你现在可猜到，我是谁？"

若我有身形，大概早就一个白眼翻上天际了，当真以为，我认不出你那么大一只蛟龙角不成。

我心中腹诽，却看他敛了笑容，他说，小面具，你助我了结此事，我助你成仙如何？

我心头突然蹦了一下，就觉得这话怎么这么熟悉，但凡戏文里应了这等事的，很难有什么好下场，九尾妲己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角木蛟应该没看出我的心思，他进一步诱惑着，"三日之后，是那秉烛今世的寿辰，到时将军府中设宴庆生，你只需稍作手脚，令其想起前尘往事，我从旁辅助，则大事可成，小面具，这是你千年难遇的机缘啊。"

他催的紧，我一时也想不出更多的东西，迷迷糊糊就问，"你既说他赤胆忠心，单凭我一出戏，怎么就能改变他心思？"

"这你不必担心，"角木蛟的笑意更甚，显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那张脸，笑起来会多么诡异，"你只管告诉我，三日之后，成与不成？"

他一副胸有成竹大局已定的模样，我就犹豫了起来，想着不然再追加点条件，也可以试试看，还能想出要什么条件，面前金光一闪，那龙形已化了金光往东边而去。

云里响彻着他洪亮的声音，"小面具，今日我先赐你身形，功成之际，我定然助你。"

我被他的声音震得浑身发颤，眼前金光散尽，一抬头正对上神龛上高悬的八卦镜。

铜色的镜面里我看见自己错愕的瞳眸和苍白的脸庞，头束金翎，身披长甲，赫然是台上兰陵王的模样。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镜子里的影像和我一同抬起了手，这才真正意识到，我居然，就有了人形了。

那一夜的雨都下得我心头慌乱，我忍不住想要是小狐狸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应该怎么做，可现下我只有自己，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我要不要帮他，最后我抱着自己的面具睡了过去，梦里我想，管他呢，反正我已经有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