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摸摸看吗？”拉里问。

“当然。”埃利亚可率先将手掌贴在了流光潜移的树根上。

男人蹲下，用指间触了触。

树根是暖的。

数名森兰人好奇地看着他，他们或骑坐在高高的枝丫上，或依靠在大树的根系旁。拉里很是紧张，那一双双猫儿样的明眸直穿心扉，他尽可能地想象自己正身着一副铠甲，阻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窥探。

“这到底是什么树？”

少年抬头，慢慢转身，一路望到树冠的边界。“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很久以前她就在这儿了。”

“你似乎对这棵古木很有感情？”当听闻少年用“她”来称呼大树时，拉里好奇地问。

“玛尔是森兰最初的生命，我们所有人都对她抱有特殊的情感。”

“这树还有名字？”

埃利亚可笑了：“不少树都是有名字的。”

拉里站上一根高出地面两拳高的根脉——这在巨树的庞大根基中算是最细的那种——朝主干走了一步。

“可以吗？”他再度问道。

埃利亚可微笑着点了点头。

螺旋直上的粗壮树干对他而言就像一堵墙，男人围着转了好几分钟才绕完一圈。森兰成岛不过五年，可这棵树就像是在岛屿的中央生长了五百年之久。拉里大着胆子用指甲在树皮上刮了刮，费劲力气却连一丁点碎屑都没法弄下来。他捡起一片落叶，叶片鲜绿，柔韧如丝，怎么都撕不开。他将树叶收进口袋。

“这树会不会结果——噢！噢！”

男人转身时一个不稳，当即从高高的根基上滑了下来。位于他下方的一对情侣从容地靠近，伸手就架住了他的胳膊。

“注意安全，拉里先生。”男性将他扶稳。

拉里揉了揉撞痛的胯骨：“谢谢，谢谢，感激不尽。”

埃利亚可小跑了过来，他把拉里转了个个儿，又把他转了过来。

“你没把屁股摔成三瓣吧！”

“没有，没有。”他朝两人致意。青年男女回礼后信步离去了。

“玛尔不会结果的。”少年松了口气，“你是不是饿了？”

“也许吧。”拉里摸了摸肚子，心底愧意不断，实因这儿的人民比想象中要友好得多，可自己却仍在处处设防。

他松懈下来，朝一名正从高处望向自己的森兰女孩招招手。女孩嫣然一笑，跳下枝头消失在了树根后。

“嘿，拉里。”埃利亚可拍了拍他。男人啊的一声回过神。

“走，”他朝后比了比拇指，“我给你找些东西吃。”

离开恩母园时拉里搭手作棚望了一眼天空：太阳依然悬挂在东，森兰尚未正午。他挽起袖子看表：7时整。夜幕已降临夏威夷，特拉维夫也迎来了又一个早晨。可本该照耀地球另一侧的万物之光此刻却霸道地占据着森兰的苍穹。

埃利亚可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长期戴表留下的白圈。他不是故意拿掉的——男人边走边思考。如果问起这个，他会回答吗？

“拉里！”少年转身喊。

“怎…怎么？”他匆忙应。

“你对什么过敏吗？”

“花生，还有树莓。”拉里跑了几步跟上他，“我也不怎么能吃蕨菜。”

少年走路时像个拳击手那样前后微微摆动着肩膀，他扬起嘴角：“花生、树莓和蕨菜，明白。”

稍后再提吧——拉里搁下心事，面朝前方，赫然得见不远处那人影攒动之处，正是在医疗舱室中细细观察过的中古小街。砖路高低不平，木石结构的房屋一看就有了些年头。随着自己的深入，人群的密度迅速上升，待到埃利亚可将他领至餐厅附近，周遭已是沸沸扬扬，谈笑之声不绝于耳。

餐厅不大，没有名字，只在门前挂了一块画有汤盘的木牌，室内装饰也很古朴，墙上挂着几幅瓜果油画。从品种来看，是17世纪的名作摹品。店长身兼侍者，是位年轻高大、面容冷峻的女性，她没有递出菜单，只问拉里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都有吗？”

“没有的话我会告诉你。”女性的脾气似乎不是很好。

肉色药剂带来的饱腹感隐约还在，他点了些自己常吃的食物，有香茅炒蛋、煮鹰嘴豆和淡啤酒，并关照店家把量做得小一些。店长记下后称没有酒，拉里便换了杯柠檬水。

埃利亚可要了块半磅重的牛肉、一碗牛奶煮藜麦掺坚果碎、大盆凉拌球生菜配整壶橘子水。拉里瞪圆了眼听着他点完了自己的菜，边摇头边叹道：“你可真能吃。”

“比起我的某位朋友来可算不得什么。”少年不以为然地说。

男人一个激灵，意识到这是切入话题、引导作答的大好时机。可他刚想开口，那种源自心底的愧意就又升了上来。拉里环顾四周，望向每一桌，侧耳倾听刀叉脆鸣与食客间的交谈；再看那少年，他殷切地盯着通往后厨的翻门，全无心事，随意的模样就像一位朋友。

拉里把将要出口的话憋回肚子，直言道：“埃利亚可，我有很多疑问，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问题能从你这儿得到解答。”

少年回头看他，茶色的眼眸中荡起一丝温和的笑意。男人迷茫地解读着，转瞬后便明白了那代表着什么。他深感庆幸，自己没有愚蠢到试图用“巧妙”的对话从埃利亚可嘴里钓出些什么——少年敏锐得像只隼鸟。

“简单，不知道的我就说不知道，不想说的我就说不想说，其他的我答便是。”

“感激不尽。”拉里换了个坐姿，面朝他，“你的父母也在森兰吗？”

“我是被遗弃的。”

第一个答案就让他有些承受不住了。拉里怔了一秒，摘下眼镜揉揉鼻梁。

“真抱歉……那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我出生在英国。”

“你刚才提到了在森兰的朋友？”

“对，很好的朋友。”

男人露出真心的微笑。“那真好。”他说。

埃利亚可点点头。

“你今年多大了？”他接着问。

“16岁。”

“那你可比看上去小一些，我以为你只有14岁。”

“你是说我矮吗？”少年皱起他的浓眉。

“不不！当然不是！你的身高很标准。”拉里匆匆解释。“那……你在森兰居住了多少年？”

“两年。”

“你来时这儿就是这样吗？”

“这我不想说。”

拉里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低头想了会儿：“你是怎么从英国来到森兰的？”

“我也不想说。”

“好吧…好吧……那你的朋友是不是和你一样，眼睛的颜色没那么……奇特？”

“我还是不想说。”

连续三次碰壁，男人泄气极了。埃利亚可仰起脖子望天花板，看上去也不是很自在。

“你为什么有那么多不想回答的问题？”他沮丧地问。

“如果我答了，便辜负了我的朋友。”少年看向一旁，“你是外面来的人，有些话并不适合由我来说。”

拉里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但他可不敢当面质问埃利亚可是否是偶然间进入了医疗舱所在的房间。

“你的朋友不希望你向我透露某些讯息？”他尽可能委婉地问。

“并非他不希望，而是我直觉认为他不希望。于是便没了这个意愿。这没必要当面明讲。”

少年抛出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拉里反复咀嚼着其中的含义，起先不甚理解，终究还是明白了过来。他叹了口气，无奈一笑：“看来我的确不该问你太多。”

“是这样。”

“真是难为你了。”

“没关系。”埃利亚可扬起一边的嘴角，恢复了精神。

餐食恰好在这时被端了上来。看着那份牛肉，拉里直咋舌。

少年很快就吃掉了半盆蔬菜，他从铁盘里切下一大块肉，送进嘴里，腮帮鼓得滚圆。

男人放下叉子，端起杯来浅饮。

“容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吧，朋友。”拉里微笑着说，“森兰对你而言是什么？”

埃利亚可刚想吃第二块。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想也不想抬头便答：“一切。”

·

城市的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拉里的预期。自晶塔巨堡中俯瞰时，他只见那街径成网、楼宇林立、日华流瓦、人影婆娑，而当亲身涉足其中时，男人才明白了少年在恩母园中所说的话：唯有经历了森兰的生活，才能真正理解森兰人。

中古小街不过是庞大文化体系的一小部分，森兰俨然是一部记载着历史与未来的珍典。男人在其中发现了无数已知，更有无数未知。他见有位于湖畔的宏伟城堡，一砖一瓦陈旧如斯，堡中没有盔甲、战马、长剑，从地下室至东西长廊，尽是金银铁匠举捶凿砧，画师乐师持笔抚琴;?又有洛可可式彩绘教堂端坐于广场的一侧，四条大道于正门汇集，可神坛之上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满墙满壁的木雕、陶器与画作。埃利亚可带领他游历着扇形城市的外围，拉里自知那不过是全岛的冰山一角，可短短数小时内，所见之古今百态已比过去三十余年加起来还要多。

太阳有西沉之迹，但仍高悬天穹。男人疲惫不堪，再也走不动了。埃利亚可找到一户农家，房主人是两名年近而立的男性和两名岁数相仿的女性，家中还有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备下一间简房，空气中满是松木的清香。刚沾到枕头，拉里便陷入了无梦沉眠。当他醒来，天色渐晚，门缝间有光透入屋内。男人推门走下一楼，见几个孩子正帮着大人准备晚餐，埃利亚可坐在桌边喝着热茶。

“晚上好。我睡了多久？”拉里边把自己纷乱的头发顺平边问。

“很长一段时间。”埃利亚可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如果你觉得好些了，那我们就走吧。”

房主人中的一名女性擦了擦手，转身道：“两位何不一道用些晚餐呢？我们正在尝试制作土耳其菜。”

“不了，”少年没有征求伙伴意见的意思，“我还要带拉里先生去往城市中心。”

男主人中的一位微笑着点头：“那就不强留两位了。”

离开农家时拉里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走出大门十数公尺，肉与香料混合而成的浓郁香气仍挂在鼻间，他其实很乐意尝上一口再启程离开。

“我知道你饿，我的肚子也空了。”埃利亚可展现出他一贯的敏锐，“不过你得为等会儿要去的地方留点胃才行。”

“有好吃的吗？”拉里饿得犯了孩子气。

“肯定比那炉灶上的烤肉好吃。”

男人咽了口口水：“那我们快些走吧。”他望向远方灯火阑珊之城，与散发出静谧白光的晶塔巨堡。

“不，我们滑着去。”

拉里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埃利亚可绕到一块齐人高的石头后，出来时，身后多了两辆平衡车。

“你从哪儿变出来的？”男人惊奇地问。

少年不回答，只是比了个跟上的手势，率先站了上去。

两车在葱翠的草原上飞驰，一路上拉里全然没有感到任何颠簸。星月照耀着他，凉风的吹拂令他心旷神怡。

入夜后，城市的街道依然熙熙攘攘，小车只能保持慢速。拉力终究还是发现了奇怪的地方：这儿没有车道，除了埃利亚可和自己，其他人都在步行。而随着与森兰中心区域的距离的缩短，拉里渐渐明白了，森兰人正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上帝啊……这才是森兰……”面对眼前这座五光十色的白城，拉里哑然。

“你看见的一切都是森兰。”少年走下平衡车，自豪一笑。♂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