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用冻结的牛奶搭建而成的楼宇组成庞大的建筑群，湖蓝、金耀、翠绿、赤红，各色华彩有些自墙体内部散发至外部形成光晕，有些从大楼底部向上直射为其披上曼衣。

他看见了第一辆“车”，那是一种蛋壳形的白色载具，左右各有一扇透明的门，中间空洞处坐着人。载具在光滑的公路上贴地而行，速度极快，目测时速在百码以上。

埃利亚可示意拉里停下后把平衡车丢在路边，越过森兰中心区域与城市外围的分界——一条由柏油路与白色地面连接而形成的线。

“我要让你惊掉下巴。”他露出坏笑，蹲下后用手指在地上划了几笔。

洁白的地面开了个巨大的圆洞，一架卵形载具慢慢升了上来。和之前见到的不同，这架有两个座位。

拉里围着它转了一圈，试着摸了摸门。正心想要能顺利打开就好了的时候，“蛋壳”的透明部分竟真的向上移动，冲他敞开了入口。

男人钻了进去，座椅看上去虽硬，但却出奇地舒适。

埃利亚可第一次现出惊讶的表情，他坐到拉里身边，任两扇门关上。

“你怎么懂得操作我们的载具？”少年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开了车门——我管这叫车你不介意吧？”

埃利亚可摇摇头。“你难道不吃惊吗？这东西可是被我从地下弄出来的耶？”

拉里啊地拖了个长音：“我当然是很吃惊了——如果是第一次见的话。其实刚到晶塔巨堡的时候，前来‘救助’我的人就已经表演过一次了：从地板里取轮椅。”

少年翻了个白眼：“噢好吧好吧，当我没说。”他朝后一靠，把手拍在本该是方向盘位或自动驾驶调控板位的平面上，载具的门便缓缓闭合，开始朝前移动，加速之急让拉里忍不住找起安全带来。可舱内什么东西都没有。

“你们都不装个信号灯！”当另一辆卵形载具从拉里眼前斜贴着并入车道时，男人一把抓牢了座椅的边缘。

“要那东西干嘛？”埃利亚可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

载具在根状大道上行驶了约有十来分钟，最终停在了一幢全玻璃材质的大厦前。大厦呈扁平立方形，用来分割空间的墙板、天顶与地板有些透光，或打着绚烂的投影，或溶入了素雅的色调；有些不透光，化作一个乳白色的格子。后者的数量不少，从外部看来就像悬浮在斑斓万象中似的。

埃利亚可在地面划了几下，载具缓缓沉了下去。他指着建筑说：“这里是研发新式菜肴的场所，每天厨师都能弄出上百种花样来。”

“研发？你说研发新菜？”险些犯了晕车病的拉里青着脸重复道。

“对，研发。”

“不会有看上去是肉，尝起来却像泡了水的椰枣泥的玩意儿吧？”男人回想起特拉维夫那家以“健康”和“良善”这两个全然不搭界的概念为卖点的难吃餐馆，里面卖的全是品质粗劣的合成肉。

“听上去好恶心！”少年咧嘴鄙夷。

几分钟后，拉里得到了他小半生来至为奇妙的一次用餐体验。

房间不大，四壁腾起白雾，地面云霭缭绕。黑石方桌缀着莹莹辉光，从不同角度看来隐隐现出光三原色。

这次埃利亚可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少年同侍者说了几句，便叫拉里耐心等着。

开胃菜是种他未曾见过的水果，网状果壳中由浓密的银须包裹着一颗淡绿色的果实。果实水分充足，甜味适中，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馥郁，令人食指大动。之后，便是数轮对即有概念的颠覆：

汤被一罐浓厚的热雾替代，为舌头带来了逐级递增的香气与鲜甜。

主菜是一大把手指粗细的方形条状物，它们色彩缤纷，每一根上都印着数字，每一根都寡淡如蜡。可如果按照餐盘底部的几组数字排列来按序品尝，极其复杂多变的味道便会在口腔中炸开，宛如一场盛宴，冲击性十足。

六块小圆饼作为甜点被端了上来。饼质柔软，入口即化，奶味十足。而六张甜饼分别糅合着六种不同的奶味，拉里根本尝不出来它们各自来源于何种动物。

餐后饮料倒是出奇地平常。无糖薄荷苏打清凉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酸与苦带走了所有的余味，只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脑海。当走出大厦时拉里前所未有地满足，似乎有源源不断的活力从肚里冒出，令他精神焕发。

“你看上去好多了。”埃利亚可说。

“现在让我搞定一停尸间都行。”

少年皱着鼻子笑出声：“你怎么那么会恶心人！”

拉里耸耸肩：“我可是特拉维夫最著名的法医之一，时时刻刻都想着自己的工作，也就是——”他强调道，“尸——体！”

埃利亚可捂着耳朵跑开了。

乘坐卵形载具，男人同自己的向导去往了更多地方：

有空无一人，但却灯火通明的学校，教室中的荧幕雪亮崭新，看不出任何被使用过的痕迹。

有超现实主义美术馆，展示着惊世骇俗的艺术品，现代有如原子钟般在准确的时间周期内变换空间结构的镜面钢塑，古朴有如完美复原希腊卫城原景的油彩画作。

影院上映着一部名叫《降生》的叙事电影，从宣传页来看似乎并没有宏大的场景与精妙的情节，更偏向于直白而感性的讲述，描绘了一名孕期女性的心路——这可不是拉里喜欢的那种。

“今天要入场恐怕有些困难，这电影人人都抢着看。”

拉里留意到，传单上印着的人物发色各异、瞳色各异、肤色各异，专业点说，他们表达出了截然不同的基因型，而非性状单调的森兰人。

“你们的社会对这类故事认同度有那么高吗？”

“不是这个问题，”埃利亚可说，“因为这是森兰的第一部电影。”

拉里想在次日清晨参观卵形载具的建造工厂，少年摇摇头。他又问除了晶塔巨堡，是否还有其他政府办事区域，埃利亚可不作答。想要参观捕捞港或海水养殖场的要求亦遭到了拒绝，最后，当他称有前往医科大学进行一次学术探访的意愿时，拉里的向导干脆装没听见。

本以为这一日的参观到此为止，结果埃利亚可又主动带领他去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有一座环形小剧场，坐满了闭眼不动的人，他们各自抱着只钢球，贴在额前，空气仿佛凝滞，全场落针可辨；

一家运动馆，从橱窗可见一楼一间宽阔的房间中，木纹地板正缓缓朝着一个方向移动，近百名森兰人排成方队，目视前方，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

塔状建筑中，人们戴着全封闭式头盔，从数十米高处一跃而下，堕入深潭，一次又一次，孜孜不倦；

最正常的要属一间舞蹈训练馆，拱形天顶绘着分形彩图，男男女女身着袍装，头歪向一侧，一臂高、一臂低地原地转圈——旋转托钵僧舞，拉里曾在伊斯坦布尔见过；

还有一家小酒吧，提供着普通的饮料和小食，可点单时，没人报出菜名，而是极其详细地描述着食物的外形、颜色、气味、味道及摆盘样式——抛开这点不看，也算是个拉里熟知的地方。

喝下一杯热的、褐色、味苦、带酸、有焦香的液体——也就是咖啡——后，拉里精神多了。他其实很想要一杯威士忌，可店家同早些时候那间餐厅的女老板一样，称不提供酒水——酒吧不提供酒水，这真是闻所未闻。

“看够了吗？”埃利亚可把空杯推给不会调酒的酒保，问道。

“明天我还想看更多。”

“也是呢。”他朝黑亮的吧台看了一眼，“你是想随便找个地方住一晚，还是回晶塔巨堡？”

“我——”拉里开口。这时，有人站了起来，朝外走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离开自己的座位，他们放下杯子，拿起外套，互相以眼神传达着疑惑。

隆隆雷声在逐渐安静下来的酒吧中显得格外清晰。

“看来要下暴雨了，我们能问老板借把伞吗？”拉里问。

埃利亚可不说话，他亦和所有森兰人一样，投来一个奇怪的眼神，起身朝外走。

大雨倾盆，雷鸣荡天，时不时有闪电划过天际，让大地上的一切灯火黯然失色。

“好大的一场雨。”男人看着眼前的白幕感叹道。

少年嘴中喃喃自语，拉里聆听许久，才从雷雨喧嚣中分辨出来：为什么会下雨——他反复地咕哝着。

“我听闻大海瞬息万变，东边日出西边雨，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

“可今天不应该下雨。”埃利亚可看着他说。

拉里耸耸肩：“可没有哪家天气预报敢打包票说自己有100%的准确率。”

“不…你不明白……”少年摇了摇头。

是啊是啊，你老不回答我怎么明白？拉里心想。

这时，一片树叶穿过密集的雨点，在埃利亚可面前旋转着降落。少年伸手接住了它，专注地看着叶面。

男人忍不住瞥了一眼，发现上面有细小的文字，似乎是一句留言。署名很短，只有两三个字母。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谁会把信息写在树叶上？

“拉里，我得带你去个地方。”埃利亚可抬头说。

“现在？”男人指着外面的暴雨。

“对，现在。我的一位朋友想见见你。”

他看了一眼少年手里的那片树叶。

“你的朋友在叶子上留言，让你带我去见他？”

埃利亚可点点头。

拉里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少年把叶子给他看，不巧，食指压在了署名上，只露出了一个不知道是I还是L的上半部分。在翠绿透光的页面上，果真有一行小字。拉里正了正眼镜，凑近了些看——

埃利亚可，能否将欧哈德?拉里先生送来崖上？我在树下等他。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惊呼。

“你可以问我的朋友。”少年把叶子抛回空中，“任何问题都可以问他。”

“任何问题......”拉里怔怔地重复道。

这时候，埃利亚可已走进了雨里。瞬间他便被淋了个透彻。少年蹲下在白色街道上划了划，地面旋即开了个巨大的椭圆形洞口。一艘拉里未曾见过的梭型载具浮了上来。载具一人多高，近十米长，通体乌黑，表面反射着雨点的轨迹。

侧边入口打开，埃利亚可冲他招了招手。拉里抱住脑袋，小跑着钻了进去。舱门关闭，内部空间亮起日光。舱室不大，不过还算能伸展手脚。两人入座，少年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拍上空无一物的面板。有水纹从他手掌处朝八方扩散，与此同时拉里觉得头发动了动。他看向一旁的埃利亚可。

所有的水珠凝结成片贴着皮肤向下移动，在五六秒的时间里，埃利亚可的衣服就干了。他重新抓了抓自己的短发，舒出口气。

“这你也可以问他。”

“我一定问。”拉里信誓旦旦地说，逗得少年笑出声。

大概过了一分钟左右，载具仍没动静。埃利亚可坐定后就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一副不满意的样子。拉里忍不住道：“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什么？”少年抬头一脸诧异。

“我说我们可以出发去见你的朋友了吗？”

他愣了愣，噢一声答道：“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啥？”他四下看了看，又用力朝下坐了坐——这未免太平稳了。

“你确定这东西在动？”男人问。

埃利亚可想说什么，可旋即又抬起一边的嘴角，露出标志性的微笑。

他看着拉里，一巴掌拍上座前面板。视界豁然开朗，巨大的风声吓得男人赶紧捂住自己的耳朵。电蛇狂舞，炸雷满天，城市远在自己脚下。载具以一个惊人的速度穿梭在乌云之间，向着森兰飞崖直冲而去♂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