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可以断言，埃利亚可是全森兰最好的向导。他说想再去那面能够遥望岛屿全景的玻璃墙前站站，少年立刻就带着他离开了医疗舱室，穿过不见一人的白色大厅，走进了一部电梯。也没见他在电梯上按下数字样的按钮，可门开时，眼前赫然就是熟悉的巨型廊柱群与广袤空间。

“这真美……你的国家可真美……”他隔着玻璃俯瞰城市，由衷感叹。无论瞧向哪处，那儿的娟丽与奇妙总能震撼拉里的心。“看，那就像伊斯坦布尔的大市集。有香料摊！天哪那些袋子里装的都是香料？”

男人笑着回头，对上了埃利亚可的眼睛。少年左边的嘴角微妙地朝上翘着，看上去很是得意。

“哦我忘了，你就是森兰人。”

“还有想去的地方吗？”埃利亚可问。

拉里有些犹豫，他总觉得什么事都问个孩子不太合适。可眼下又没有第三个人在——他试着用这理由来说服自己。哦行了，你就承认吧，片刻后他心想。你只是不想唤来又一个“完人”，被他牵着四处乱转罢了。

“拉里先生？”

“哦抱歉，我……我想说，”他知道暂时离不开这少年了，“我不清楚有没有被允许离开这座建筑。”

埃利亚可愣了愣：“允许？为什么要别人允许？谁来允许你？”

“啊？”拉里觉得眼皮一阵抽搐，“你是说……你是说我——”

少年再次扬起一边的嘴角，微笑着回答：“你当然能出去。你和我一样自由。”

?

清凉的风吹着拉里的脸，他深深吸了口气，面朝天穹展开双臂。日光温和的照耀暖入心扉，隐约可辨的吟诵从高空不断传来。

埃利亚可带着他降落到了地面，这是一处位于晶塔巨堡后部的隐秘花园，没有其他人的打扰，拉里有足够的时间做好涉足城市前的心理准备。

身处建筑物的巨大阴影中，男人充分理解了它为何会有这样一个名字。太平洋上的空气十分纯净，拉里却难以望见高塔的顶部。巨堡外墙看似是白色，细瞧却能发现复杂的虹光在其中流转。

离开建筑前，少年又拿了一双外出用鞋给他。埃利亚可自己也换了套素色短装。他似乎是懒得找房间，直接在一个长廊的拐角处脱了起来。在背过身去后，少年保持着一贯的正经面容扭过脑袋，要求拉里也转过去。拉里摇着头照办了，心说这个年龄的孩子还真不知是无所顾忌还是腼腆内向，大人在自己面前光屁股连避都不避，却连被人瞧见背脊都不愿意。

活动了下手脚，拉里与他结伴步上一条砾石小道。小道旁青草萋萋，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两座白色大理石像相对而立。坚硬的石块被雕琢成人物身上柔软的丝绸、毛皮与布锦，裸露在外的肌肤看似吹弹可破，无一不是栩栩如生，俨然出自大师手笔。

城市以晶塔巨堡为起点，呈扇形向外辐射，而那棵碧色大树就位于巨堡广场的前方。围绕大树建造的园林成为了衔接城市与森兰中央枢纽的区域。拉里最先想去的就是那个地方。

埃利亚可曾说，从巨堡的后方绕到前方得花一些时间。当他累到气喘吁吁，被告知连一半都没走完时才猛地醒悟，年轻人嘴里的“一些时间”可是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概念。

枢纽的侧边有一条向着城市延伸的弧形大道。大道极宽，足能停下两架客机。又可见从远方依次竖起的古式巨柱各占一旁，沿着大道直排列到巨堡脚下。拉里猜测那应该是某种照明设施。

与建筑后方的整体幕墙不同，它的侧面是一处拱形入口，宽度与弧形大道相当，高度更甚。埃利亚可表示在另一侧也有同样的结构，晶塔正面的入口则更为巨大。他问拉里是否想抄个捷径，从建筑的内部通过。男人听了直摇头。他再也不愿被任何类似于房顶的东西盖在头上——至少往后的两个小时里是这样。少年听罢什么都没说，只是悠悠地嗯哼了一声，便带着他接着朝大树的方向去了。

又是一段艰难的徒步，手表告诉拉里他已经走了超过半小时的时间，这对一个还没从伤痛里完全恢复的过来的人来说真是够呛。男人只觉脚跟生疼，小腿酸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支药剂喝干，抹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继续跟随自己的向导。

“就快到了。”埃利亚可停下，朝前指指。

拉里抬起耷拉着的脑袋，把视线从地面挪开，会神一望。

蔽日树冠近在眼前。无数细丝状的气根垂落成帘，随着晨风缓缓摆动。绿叶成盖高及天帷，它们散发出微弱的荧光，偶见一两片自远方飞来飘落枝头，便有原本静静悬挂者腾空而起，摇曳上升加入群叶的遮天慢舞。

他欢呼了一声，沙哑的嗓音把埃利亚可逗笑了。男人尴尬地抓了抓脸，甩开胳膊大步迈进。

第一名金眼森兰公民出现在白石园林的边陲。拉里本能地放慢了脚步。走在前方的埃利亚可十分敏锐，几乎是在瞬间发现了他的异样。少年停下，友好地拍了拍他的手臂给他鼓励。一时间拉里真有些惭愧，在这孩子面前自己一点大人的样都没有。

“嘿。”靠近后，埃利亚可冲那名摆弄着一支口琴的青年男性打了招呼。

“嘿。”那人抬头露出温和的微笑。

“我们能和你聊聊天吗？”

拉里震惊于少年的自来熟，而那人一点儿都不见外，直接让到了长石凳的一端表示欢迎。

“我是埃利亚可，他是法医拉里。”坐下后少年说。

“你好埃利亚可。你好拉里。”青年人保持着微笑，“我是萨罗威。”

“拉里——我直接叫你拉里行吗？”埃利亚可问。男人点点头。“你有什么想问他的？”

“问他？！”

“是啊，问他。”拉里的向导耸耸肩，“放轻松点儿，他又不会咬你。”

拉里想了好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请问这座园林有名字吗？”

“恩母园。”

伴着男人若有所思的点头，对话迅速结束了。他听见埃利亚可小声叹了口气，心里也很无奈。面对一名典型的森兰人，一时间真问不出什么来。

少年好像有了个主意，他换了换坐姿，对萨罗威说：“那你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的确有。”青年转向拉里“请问，您需要做什么才能维持‘法医’这一身份呢？”

“维持身份？”他诧异。

“是的，维持身份。”

“简单来说我需要工作。只要继续干法医的工作，那我就还是个法医。”

“所以您的行为决定了您的身份。”

“对。”拉里莫名其妙地看看埃利亚可。少年则聚精会神地盯着萨罗威。

“如果您搭建房屋，那您就是位建筑师；如果您撰写诗歌，那您就是位诗人。”

“可以这么理解。”

“原来如此。受教了。”萨罗威朝他恭恭敬敬地颔首示意。

拉里发现青年就像个蒙童，所提出的问题堪称幼稚。不过这番对话令他原有的紧张消失了大半，男人朝前凑了凑，问：“那萨罗威，你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名面包师、糕点师、春装设计师、发型设计师、银匠、花匠、制陶匠、雕塑家、画家、剧作家、诗人、植物学家、水文学家——”

“嘿等等！等等！”拉里打断了他这离谱的自我介绍，“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萨罗威，不能把你所有干过的事都称之为工作。”

“那什么才是工作？”萨罗威歪了歪脑袋。

“我想我得订正一下：不能把你所有干过的事都称之为职业。”

“职业？”

“职业的意思是：你干起来最得心应手，从事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

“你是说，花费最多生命在其中的行为称之为职业，而职业才决定了一个人的身份？”

“对！就是那样！”拉里喊道。

“很有哲理。受教了。”他再次颔首，而后说，“我是一名口琴吹奏者。”

“同时你也是一名森兰公民。”埃利亚可插话道。

“我有两个身份？”

“这很正常。一个人可以有好多个身份。就像拉里，他即是法医，又是以色列公民，此刻还是森兰的客人。”

“可他来到森兰不过数小时的时间，这与拉里所阐述的概念相悖。”

“嗯……”埃利亚可摸了摸后脖子，抿嘴想了一会儿，“职业应该只是决定身份的一个因素——我想是这样。”

“看来我得花些时间才能理解。”萨罗威为难地瞧着他，那眼神中的迷茫在拉里看来完全就是个孩子。

“你觉得好些了吗？”少年突然问。

男人啊了一声，倏地回过神。他轻轻跺了跺脚。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疼了。拉里点点头。

“我们要离开了，萨罗威，谢谢你和我们聊天。”

“祝两位愉快。”青年朝他伸手。埃利亚可并没有握上去，而是在他的掌心轻轻拍了一下。

这是森兰的礼仪，拉里默默记下，随自己的向导朝恩母园的深处走去。

悠扬舒缓的口琴声从后方响起。男人不觉微微阖上了眼。萨罗威吹奏的是一首名为《夜惘颂》的古典风格乐曲，一度在东西欧、北美、亚太地区的复古派中盛行。

听着听着，拉里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停在原地，转身看着那青年。

“埃利亚可。”男人唤道。

少年应了一声：“怎么了？”

“我来到森兰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拉里与他对视。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对。我们这儿本来就没什么访客，你现在可是个明星。”

男人弯腰，凑到他耳边小声喊：“这不应该是件秘密的事吗！？”

“当然不，”埃利亚可避开他，捂了捂自己的耳朵，“在森兰没有秘密。♂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