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盘的震动力道大得惊人，拉里在半梦半醒间动了动。一股微弱的臭气洋溢在怀里，法医的鼻子告诉他，自己拉在裤子上了。拉里已经没多少自尊可用来滋养羞耻感，他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将裤脚栓在一根细丝上，又躺了回去。清洁工作就交给海水来办好了。

拉里渴得厉害，全身没一个地方不在抽痛。从表上看已经过去了三天两夜，要是圆盘能像开得像汽艇一样快，自己应该已经在大西洋里了。他想着想着，习惯性地又给表上紧了发条。

我还能坚持多久？

男人在昏暗、轰鸣与痛苦交织而成的小世界中自问。

我还要被折腾多久？

圆盘一直在震动，又饿又渴都让他忘了头顶脚底的那两个玩意儿正把握着自己的生死。他抬眼，看着黑盘子的表面。

“四分钟内抵达，请做好准备；四分钟内抵达，请做好准备。”

他一咕噜爬了起来，死死盯着那字。

“三分钟内抵达，请做好准备；三分钟内抵达，请做好准备。”

拉里边哭边穿上了裤子，抱膝蹲坐在自己的衬衫上，瞪眼看自己的表。

180秒过去了，他抬头，朝四面焦急地张望。

黑暗如斯。

男人确认了一眼圆盘，上面赫然显示着“两分钟内抵达”，很快又变换为“一分钟内抵达”。拉里拍了拍自己的表，秒针正常地走着。他大声从1数到60，再看圆盘。上面还是写着一分钟内。

“你什么毛病！”他吼道，“你用的是哪国时间！”

“冲击预备！”一行快速闪动的新文字替代了时间提醒。拉里本能地往后仰，又意识到自己退无可退。

“我怎么预备！”他惊慌地嚷嚷。

重力的方向突然变化，拉里的后背一下子就撞在了原来位于脚底的圆盘上。淋了几十个小时的海水导致他全身的皮肤又白又肿，脆弱不堪，所有伤口的皮肉都朝外翻着，手指就像恐怖电影片场的塑料道具。这一撞对他造成了极其严重的伤害，细丝网生生切进了男人的胳膊、后肩和后颈。他止不住地尖叫，一动都动不了。

有光从上方的圆盘背后出现。黑盘，白晕，就像日食。他痴痴地看着，强忍眼睛传来的剧痛用力撑着眼皮不让光明离开自己片刻。

亮光渐强，直至令他满眼盈泪。拉里四脚朝天被向上抬升，疯子似的大声祷告。

失重感骤然袭来。后背和伤处受到的压力立即减弱。耀光让气泡墙变得如雪一般洁白，美得拉里几乎忘却了疼痛。

洁白转瞬即逝，空腔崩解了，海水从所有方向朝拉里涌来。他猝不及防，呛进一大口，全身火烧般剧痛无比。上方的圆盘迅速降落，并朝一侧翻转。翻转的瞬间拉里感到细丝网的支撑消失了。几乎是在同时，整个空间内的水退了个一干二净。

拉里躺成一个大字，咳得喉管生疼。他呼吸困难，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黑。这是一个顶部发光的圆柱形小房间，地板非常干燥，前几秒把自己淹了个透顶的海水就像是幻觉。圆盘恢复成了两枚死物，再无动静。他试着翻身，无数道切口中顿时诞生出锥心刺骨的疼。

“救命……”拉里放弃了挣扎。“救救我……”他费尽全力喊出第二声，嗓子哑得像是面破锣。

两个金发白人从突然打开的窄门外踏进了房间。拉里的泳镜起着雾，他只能勉强分辨出其中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

“请冷静，拉里先生，您已经安全了。”男人说的是英语。

“不要动，拉里先生，这能让您好些。”女人说的也是英语。

他看见女人跪坐在地，从一只白色的手提箱里取出瓶东西，对着自己的口鼻喷了起来。喷剂没什么气味，却令呼吸通畅得如同置身雨后森林。拉里用力吸着，直到女人收起瓶子，拿出另一支。她将瓶子举得离他远了一些，按下压钮。瓶口瞬间涌出大量淡黄色的浓厚气雾将拉里笼罩，伤口一经雾气浸润，疼痛立刻退尽。

在持续不断的雾霭轻抚下，拉里坐了起来。后背和肩膀还是有些裂感，但已不再妨碍手臂的活动。他探向泳镜的橡胶带——那带子在自己的头上勒了几天，已经嵌进了肉里。

“请不要勉强。”女人道。

“请让我帮您。”男人道。

拉里想点头，可后脖子传来一阵阻力，他只能嗯了一声。

不光是橡胶带，就连泳镜的镜框也埋进眼窝不少。当带子被割断并取下的一刻，血液顺畅地在头皮下回流。拉里感到脑门一热，长舒了口气。

他抬头看向二人，不禁深深地被他们的外形所震撼。两人的金发在房间顶部的照耀下如太阳般璀璨，一对对金眸透着孩童般的纯粹无暇。他们身上的白衣显然是量身剪裁，精准表达着男性与女性的理想曲线。这稀世之美浑然天成，如同自文艺复兴时期传世名作中步出的远古神祇。拉里甚至对自己用法医的眼光凝视二人一事感到了冒犯。

“请问我在哪儿。”脱离了疼痛与恐惧的折磨，他平静了不少，不知不觉连口气也变得礼貌如斯。

“这里是森兰。”金发男人回答。

“森兰？”他朝两人看了一眼，“噢这不可能，森兰应该在夏威夷附近才对。”

“目前您的确身处太平洋中央。”金发女人微笑着说。

“噢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连连摇头，“我在海里绕了半个地球？这得有多少公里？”

“您航行了11835海里，历时62小时。”

拉里对这些数字没什么概念，但他还是摇头，凭直觉拒绝承认这个事实。可两人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令他不得不信。

“你们干嘛要千里迢迢把我带来这儿？”他问。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眼，前者低头回答，语调毫无变化：“拉里先生，您本该在耶路撒冷时间六月十五日凌晨四时被处决，可新上任的国土防卫总指挥官对于这个决定向管理者表达了极大的不满。”

“所以您有了能够活着来到森兰的机会。”后者接着说，“很抱歉，震颤盘本就不是针对载人开发的器具。”她悠悠地望了一眼地上的两枚黑盘子，“临时方案让您受苦了，拉里先生，请谅解。这已经是在有限的物质基础上，能够将您安全送达的最好方式了。”

他原地坐了一小会儿，细细消化着两人的话。拉里撑着地站了起来。金发男人想上前搀扶，他迅速抬手拒绝，朝后退了两步。

“把我带到这儿是因为有人不想杀我？”

“可以这么理解。”男人道。

“所以你们要关着我，把我关到老死！就因为我的工作是查出你们的同胞——那个马提亚斯?诺古哈——到底是被撞死的还是被烧死的？”他颤抖着大声质问，因为口干，好几个词的吐字都模糊不清。

女人露出被误解与被伤害的表情：“对您遭受到的磨难，我们亦感到十分痛苦。防卫总长已要求我们尽可能满足您的一切需求，在森兰，您是自由的，您绝不会被‘关起来’。”

这话让拉里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可悲伤仍旧自心底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你就直说吧…我再也不能回特拉维夫了对吗……我的父母和朋友再也见不到我了对吗……”

“此时此刻确是这样，”男人走到他身旁，做出一个代表安抚的手势，“可未来会如何发展尚不可知，心怀希望吧，拉里先生。”

“除此以外我还能怎么样呢？”他无奈地附和道。男人所说的另一层意思很明显：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完全取决于森兰执政者的心情。下一秒他就有可能被拖进死牢，毕竟，未来永远是混沌的。

“日后您会有机会解开一切疑问，”女人道，“但不是现在。您只接受了紧急处理，还需进一步治疗。请先喝下这个。”

她从手提箱中取出一小支肉红色的药剂，掀开盖子递到拉里面前。拉里在接过药剂时忍不住朝女人的手多看了几眼。那双白皙的纤纤玉手可真是完美，从法医那么多年，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细腻的肤质。而这非但没法令他萌生爱慕，反倒使得鬼魅般的疑云更重一分。

药剂泛着股铁锈气，返上喉咙的回味又像是烧焦的塑料。谨慎起见，拉里喝了一半就把玻璃管递还给她，女人并没有劝他全喝下去，只是微笑着将其放回了手提箱。

“未来六小时您的代谢速率将维持在较高水平，您会有心动加速、血压升高、燥热、神经兴奋等症状。”

他点点头，发现后脖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请在药剂生效后稍加抑制，尽可能地睡上几个小时。您亟需静养。”

拉里又点了点头。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盘算，无论如何，眼下得先一个人静静思考片刻才行。

“让我们送您离开这里，请稍等。”男人示意，而后蹲下，用手指在地上划了划。平整的地面兀地开了个圆洞，某个流线型、圆敦敦的设备慢慢升了起来。

“请这边。”女人比出一个到这儿来手势。男人从设备底部抽出一条软毯，走上前来将拉里裹住，扶着他坐上了设备。他这才看出设备其实不过是张造型奇特的轮椅而已。

房间的墙壁在经那男人的触摸后开了另一扇门，与方才他们进入时的位置不同。他们在前领路，而轮椅就紧跟在二人身后。拉里没看到有人操控遥控器，他有不好的预感：自己抵达后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被某人——或一群人——看在眼里。

屋外是一条宽阔的“回廊”，与其说是回廊，拉里觉得更像是某种宫殿的内部。这里很暗，高悬的穹顶和地板之间有无数根排列整齐的巨型立柱支撑。柱子上没有任何花纹，甚至连拼接的痕迹都被隐藏了起来。他勉强朝一边侧了侧，朝下看。光洁的地板倒映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顶着一头鸡窝样的湿发。

这就是现在的我，他心想。

回廊没有灯照，全靠远处的一堵玻璃墙投入光亮。“能去那儿看看吗……”拉里对金发女人说。

轮椅停下了。

“不建议这么做，在满足好奇心之前，您应当优先保证身体健康。”

“我想去看看，行吗？”他几乎是在哀求。

“好的。”女人不再劝说。

两人换了个方向，轮椅轻巧地跟在他们身后。这让拉里大概知道了那位“国土防卫总指挥官”赋予自己的自由大概有多少。

室外的亮光刺痛了拉里的眼睛，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瞥清一个大概。起先，拉里并没有细看的意思，对他而言，一个在火山泥堆上建起来的城市压根没什么好看的。可当回廊外的奇景现于眼前，他撑着轮椅就站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双手和鼻尖紧贴着玻璃墙，贪婪地眺望着一切。

远方高耸的飞崖蔓生花草，其下一片平原，翠绿盎然。和风吹起草浪，如涟似漪荡至远方的茂林边界。银白飞瀑自山腰倾泻至幽蓝深潭，激起一片虹霓。木质栈桥延伸入平静的海湾。有双桅船队在日曜金辉下划出尾迹。零星绿叶于空中飞旋，它们互相避让，跳着轻盈炫目的舞蹈。

巨型根状街道遍布下方的陆地，风格迥异的庞大建筑群疏密有致，或成区成域，或独占一方。数万民众悠悠漫步于城市的辉煌中，他们清一色的金发白袍，自高空俯瞰小如豆籽。

一棵顶冠绵延近百米的参天巨树通体闪耀着碧色，扎根于城市之心。树荫下，由白色石块堆砌、雕琢而成的水泉园林隐约可见。人们三三两两，随意地坐着、躺着、倚靠着，他们撩拨乐器、吟唱、谈天、享受餐食、静静。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拉里深叹道，目光一刻不离岛上美景。

“森兰。”身后的男人一如既往地平静作答。

“我知道！这里是森兰！”他转身面朝这对完人，指着玻璃墙，“可什么是森兰？那棵树！这座城市！这些人！我现在又站在哪儿？”

金发女子与男子齐肩而立。他们的皮肤在光线的照耀下显得更为白皙，眼眸亦散射出更为复杂的金泽。同为天地间的万灵之长，眼前之人从灵魂深处展露出更为优越的特质，某种不容小觑的力量将拉里紧紧压在玻璃墙上。他僵立着，注视着，在巨掌般的威严紧握下屏息等待着。

“您正身处森兰中央枢纽——晶塔巨堡。”金发女人抬起纤臂，“此处乃离世之国，管理者们的第二隐居地，亦是我等森兰住民最初的家园。♂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