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加拿大东部。

7月9日，黑夜与晨曦交错之际。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男性划下最后一笔，待墨迹干透，徐徐将这手记合上，抚着无名的封面，沉默良久。

夜色仍旧深邃，他却已推门而出。茂密的树林中，这名长者形单影只。他精干的短发中掺着根根银丝，眼角的皱纹透出不少岁月遗留的沧桑；他行走时左腿稍慢，看上去有些一瘸一拐。

男性左手提着一只野餐时用的藤篮，从一侧的盖子中伸出一只绿色玻璃瓶的瓶口。由于他的身躯不住摇晃，藤篮中不时发出玻璃器皿来回碰撞之声。他就这么拖着一只不太方便的腿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走着，离开木屋，迈过门前溪流上的小桥，向着林子的深处而去。

曙光乍现，于他眼中映出第一道金色辉耀。在他的记忆中，几乎每年的这一天皆是晴空万里，云和雨就像是在刻意躲避着这片宁静的土地，好令阳光自至高之天一路倾泻，畅通无阻。今天也是一样，周围逐渐变得鲜艳的色彩令他炫目，远处甚至还能看见一些伦勃朗光线。

绕过根根巨木，穿过片片青苔，他在一块圆形的草地中心停下脚步。地面干净而又整洁，没有一根杂草；高大的铁杉、黄桦与白松围成一个圈，在这巨木形成边界内，连树桩都不见一个。

这里有三座墓碑，两大一小，刻着五个人的名字。

男性在最小的那块墓碑边坐下，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取了出来——一瓶苦艾酒，两只样式陈旧，清洗地十分干净的圆口玻璃杯。他拔出小刀，将黑色的蜡封削掉，挖出木塞，向两只杯子中倒入幽绿色的液体后，端起其中一只。男性透过那杯绀碧望向湛蓝的天空，看着远方稀薄的流云在玻璃的世界中飘动，他浅浅地笑了。

“拉雅仍旧在战地担当一线记者，每当她被子弹击中就得到家里躲上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我和菲利亚越来越担心，若是她连被击中会受伤也纳入了日常概念，那可如何是好......至于菲利亚，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总是有着惊人之举，早年他一会儿和家谈我父的概念，一会儿诱导物理学家发表让人跌破眼镜的论文，真是......最近，他开始为一家杂志社出任平面模特，很厉害是吧？我们两个都很看好他，你瞧，他体态颀长，面容端正，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再适合不过了。其实吧，只要他觉得有意义，那就比什么都好。至于我嘛...我已经老了，不能再为他们做些什么了。几个月前，连挥挥那把老剑的力气...呵......都不剩了。”

他从藤篮中取出那本牛皮面日记薄，微笑着看了一眼，放在墓前。

“这是我们的故事，写得很孩子气，往后的几年，我会慢慢地读给你听。”停顿了一小会，他接着道，“要是没读完，菲利亚会替我读下去。读给我们两个听。”

男性将杯中的苦酒一口饮下，低下头不再自语。几分钟后，他迷离着双眼摸了摸那块冰凉的碑，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用粗糙的指尖感受着碑上的雕文。

岚?布里特莱恩

1911-1926

你的诞生是家人的福音

是友人的福音

是世人的福音

“今年也发生了好多，真想同你慢慢地聊上一聊，不过呢...真是丢人，你瞧......我还是...还是和以前一样......”

衰弱的手慢慢滑了下去，言语也愈发模糊。他靠在墓碑的一边沉沉睡去，眉间的皱纹渐渐舒展。空空的杯子滚落到一旁，里面留有最后一滴苦酒。那滴酒缓缓滑进了草地，就像一颗尘封多年的泪。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许久未出现在自己意识深处的梦。

开往斯特拉斯堡的列车刚刚进站，年幼的他坐在6-3号车厢房间的沙发上。窗外，一个熟悉至极的孩子手中提着两只硕大无比的行李箱，正向列车员询问着什么。他急欲冲出车厢，却又怕失去那孩子的踪影。他在原地焦急地等待，却迟迟未听见那推门的声响。

这一次会怎么样呢？少年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在这里，他可以旁若无人地大喊，不顾一切地痛哭，可他仍静静地等待着。压抑着心中澎湃的波涛静静等待着。

门无声地向外打开，走廊中一片金黄。在那条满溢着耀眼日光的廊道中站着一个人，一头金发，双目生辉。他从沙发上慢慢起身，迎接友人的到来。不断向四周扩散的白晕吞没了其余事物，一切都被朦胧虚缈且令人心碎的暖意所笼罩。

“我是不是...认识你？”

幼弱而又熟悉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我名叫米海耶?卡恩，你呢？”少年笑着回答。

“米海耶...卡恩？”男孩似乎在回忆，“不对，”他摇了摇头，“你和他不一样。”

米海耶淡然一笑：“世界变了，我也跟着变了而已。你瞧。”

他挽起左手的袖子，露出手腕外侧的那些伤疤。

“阿拉...莫戈多？”那双一时变得灰暗的眼慢慢绽出微光。

“是的，白沙沙漠的夜晚。没人会忘记，不是吗？”

男孩伸出手，摸向他浮现出细细皱纹的笑眼，摸向他被花白短须布满的下巴和脸庞。

“可是咪克，”他难过地问，“你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地悲伤？”

米海耶摇了摇头。“我并不悲伤，而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因为我们又见面了啊，朋友。”

“你撒谎...”男孩执拗地说，“你学会了撒谎......”

“我说的是实话。”男性蹲下，仰视着他倔强的眼，“这不是悲伤，而是岁月。我老了。”

在这如雾如烟的迷幻世界中，年长的男性望着友人，他逐渐抬起的眉尖、微微发颤的嘴角、满溢双眶的泪水，和三十多年前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差别。

“在漫长的岁月中你日日悲伤，才让悲伤刻上了你的脸......”岚伤心地呜咽，“我不要你悲伤，我要你快乐，要看到曾经那个英气十足，坚强凛然的米海耶?卡恩。”

“这又有何难？”他为眼前的孩子拭去泪珠，朗然一笑，“梦很长，既然很长，那不妨让我们回到少年时，再度前往沙海、密林、大洋、群山，还有那布里特莱恩庄园与卡恩之家，可好？”

“好，”男孩伸出手，将他拥入怀里，将自己的额头抵上米海耶，“我来帮你。”

烈日燃起，象征着不灭的希望。卡恩家的最后一人没有闭眼，他自知，在梦中闭眼即代表着离去，代表着与这一方天地永世长别。他直视着熊熊燃烧的璀璨耀光，接纳一切，拥抱虚空。

耀光一分为二，化作一双金色的眼眸，深邃、睿智、满溢着无法洞悉的幽玄。

白雾散去，朦胧消逝，草地、墓碑、空空如也的酒器，以及温暖如斯的触感。米海耶聚焦视线，怔怔地看着前方......

他的梦，被带走了。♂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