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遵守着约定，每年的十二月上旬都会搭乘邮轮横渡大西洋前往英国，探望远在弗利姆韦尔的拉雅、菲利亚与布里特莱恩先生。√

第一年，尚无一人从失去岚的悲痛中恢复过来。菲利亚向我诉说他的推测：第三先驱没有出现，二维跃迁的权限则在原存体还原后的数小时内被剥夺。显然，这是奥瓦世界有意而为之。它们将再启魂舟，于另一个荒芜的宇宙展开爱子与先驱的对抗以换取时间。可这一切都我而言都不重要了。无声者的计划，与岚何干？与我何干？

第二年，伯爵大人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可他的眼神依旧矍铄。我试图劝服老人将庄园内的果品由卡恩海运公司出口至别国，增添收入，可他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他再度与我比试了剑技，我也再度败给了他。我们决定，将这一年一度的砥砺作为一项传统，延续下去。

第三年，拉雅完全找回了自己。她离开了布里特莱恩先生与菲利亚，离开了庄园——那片伤心地，带着一名新来的女仆前往伦敦居住。她与我分享着社交季所经历的一切：耀眼的舞会、户外野餐、传统体育项目，以及一场又一场奢华的午宴与晚宴。直到八月中旬为止，她已收到了四次求婚，但女孩都拒绝了。

我爱她，可我没法娶她。抛开一切不谈，单是望着拉雅的脸，岚凄惨的最后便会浮现在脑海，令我心如刀绞。同样的痛苦亦出现在她眼里。一年一度的会面尚且如此，我实在是无法想象，若朝夕相处，如何能够在这般尖锐炽热的回忆中寻得幸福？

时间，还需时间。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用剃刀刮去下巴上零星的胡须，发胶也换成了有柑橘清香的类型。每一年、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天似乎都在缩短。卡恩海运公司的事务越来越花费精力，剑术练习也愈发让我感到疲倦。可拉雅没有变。五英尺的身高，不足百磅的体重，一切都和数年前毫无二致。菲利亚猜测意化刚体正如同菲洛为她下达暗示之前那样，维持着唯亲身躯的外形。但内部脏器、循环系统以及神经网络是否会随时间的流逝而发生老化，仍是个未知数。

二十岁时，母亲为我取字“滨澜”，对应“川”之名，意为波涛之边。菲利亚十分中意，常以此称呼唤我。久而久之，我不禁幻想，如果岚还活着，妈妈会不会为他也取一个字呢？岚——我以汉字写道——山间的雾气，本质是云。有太多合适的词汇可以使用。

实在是太多了......

1933年，三湖子爵去世后的第七年，我参加了布里特莱恩先生的葬礼。在我父的爱子降生之前，伯爵大人本有意将所有家产托于远房亲侄，可1914年的那场战争让少数几名继承者长眠在了西线战场。最终，布里特莱恩庄园以及那一方水土的所有权回到了英国皇室的手中，黑德科恩伯爵之名永远地从历史上消失了。

四年后的圣诞，在伦敦市郊的一间小屋外，菲利亚向我请求：他希望卡恩家能够收留拉雅。在同步作用下，先驱不用睡眠，不用进食，不用饮水，甚至有着用之不竭的体力，可拉雅除了拥有意化刚体的禀赋外，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她从布里特莱恩家继承的一小笔财产已所剩无几，而年轻姑娘的样貌让她无论如何都没法赚钱。人们对待“白化病患”的态度也不甚友好，菲利亚甚至得将头发包裹，并戴上涂色的眼镜才能外出工作，维持拉雅的生活。

这请求于我而言根本不用考虑。

可当我问及拉雅，她却不愿离开。即便痛苦如斯，她还是想和自己的养父母及唯一的兄长生活在一起。她想留在这片土地，永远，永远。

“希望这么问不会冒犯到已逝之人。拉雅，将布里特莱恩先生和夫人，还有...还有岚的坟墓迁往美利坚——你觉得行吗？”

十一年了，她的眼中首次诞出些许光华。家族血脉已断，女孩有权决定一切。那一年的初春，承载着故人骸骨的棺木被运上了卡恩海运公司的货船，远渡重洋，来到了新泽西。自然，我也带上了菲利亚。还有一人——安娜?海森威尔。沃森太太去世后，她便当起了厨娘。将这么一双巧手从他人家中夺走令我萌生了些许罪恶感，不过我相信妈妈一定很乐于看见餐桌上多一些地道的英国风味。

重回玛纳莎小道1号的那一天，拉雅哭了。我不知道勾起往日的回忆对她而言是不是一件好事，但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我向无名之神祈愿，望她早日走出失去至亲的阴霾。

二十八岁那年，我不禁为曾经做出的决定深感庆幸。随着我那被法西斯主义浸染的祖国拒不撤兵波兰，不列颠对德宣战。十二个月后，英国的各大城市遭到了史无前例的轰炸。布里特莱恩庄园在那段充斥着浓烟与烈火的日子中化为了一堆瓦砾。

1942年夏天，我和格雷戈里、罗德以及安德烈斯步入了战场，前往世界各地。

奥兰海战中，我的两名男仆服役于马萨诸塞号战列舰，一发来自德军H-6轰炸机的鱼雷在两人身后十几米处爆炸。罗德的一只耳朵失聪了，脑袋也响个没完，没过多久就回到了新泽西；格雷戈里被震飞出了甲板，堕入海湾。再也没有人找到他。

部队中的年轻小伙总是对我很感兴趣：一个怀里没枪的混血军医，揣着血包、绷带和吗啡，背着把从来不用的老剑，帮着别国攻打自己的祖国。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们，我与安德烈斯申请入伍时遇到了多大的阻碍。若不是已在美国生活了近二十年，军方根本不会接纳我们这类有间谍嫌疑的家伙。不仅如此，我们还常被派遣到最危险的前线。

“喂，灰眼儿狼，”那是我的绰号，似乎是从卡恩这一姓氏的释意中随性编出来的，“你背上这玩意儿砍人是不是特别疼？你有没有用它剁掉过哪个倒霉蛋的腿？”

“什么东西砍人都得疼；我也还没有用它帮人截过腿。不过在瓜达尔卡纳尔有个军医，外号叫‘屠夫的围裙’，他问我借过一小会儿，也许......嗯。”

“我爸把自个儿的汽车厂给捐了！听说正在造坦克！你捐了啥？”

“我把我的两艘船捐了，用来运坦克，听说现在正沉在太平洋底。”

安德烈斯参加了举世闻名的霸王行动。他和数万名战友一并冲入由280毫米至406毫米口径的岸炮、混凝土角锥、坦克陷阱、地雷以及“隆美尔芦笋（注1）”构成的强大壁垒，在枪林弹雨中穿过一具具尸体向前挺近。

我的管家永远留在了诺曼底。

几天后，他和安娜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

我的战争于十个月后结束。1945年4月16日，冲绳，一架樱花特攻机呼啸着撞向我所在的医院船。在剧烈的爆炸中，我失去了意识。军医从我的左腿、肋骨以及后背中取出了十二块钢片，为折断的手臂打上石膏。带着一枚铜星勋章，我回到了新泽西。治疗持续了整整四个月，而就在我出院的那一天，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至此，这团席卷全球的战火，熄灭了。

无疑，先驱与唯亲若是上阵杀敌，必将以一胜百。拉雅甚至真的萌生过这个念头，可我和妈妈都没有允许。如今，我很高兴自己这么做了，这才没有让满是鲜血、硝烟、恶臭与哭喊的记忆充斥二人的脑海。

时光荏苒，我送走了母亲，将卡恩海运公司转手他人，逐日感受着自身的老去。菲利亚仍旧一副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而拉雅，在我看来她已小得能当我的孙女。

美国迎来了自由奔放、宣扬个性的60年代，到处都能看见举着写有反对越南战争标语的年轻人；到处都能看见留着一头长发、手提收音机听流行乐的嬉皮士。有些人开始吸食麻药，将那当做时髦的消遣；有些人则对父辈的婚姻忠诚不屑一顾，四处留情，夜夜寻欢。

这个国家变成了我们所不熟悉的模样。

我们决定离开。

这些年，无法进行瞬时二维建桥的菲利亚和所有普通人一样，想去哪儿都只能搭乘交通工具，或是靠自己的双腿。那一天也是如此，我们三人坐在前往加拿大的列车中，看着窗外的城市变为农田，农田变为平原，平原变为森林。

我们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在圣让湖与魁北克市中间的森林深处建起了一间木屋。每日清晨，我用劈柴代替了挥剑，菲利亚则从门前的小溪打来干净的水。拉雅几十年前便是个能在非洲大草原上驰骋的好猎手，如今亦然。只有在生活必需品用完时，我才会和那姑娘一道进城一趟。糖除外——这里满是糖槭，只要割开树干挂上小桶，就不愁没有糖吃。

隐居很适合我们。没有愈发喧嚣的城市，陪伴木屋中人的唯有源于自然的回响，这对于三颗经历过冒险、争斗、战火与失去的心来说，再好不过了。

明亮而又耀眼的布里特莱恩庄园与卡恩家常常于我闭眼后出现在那片广阔的黑暗中，每当那时我便自问，此生是否充实？是否如伟大的父辈们般值得一提？

今天，我想我可以说：是的♂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