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星光下的布里特莱恩大宅灯火通明，仲夏夜之风送来森林的气息，虫鸣蛙鼓陪伴着每一个不眠之人。庄园门庭，曾目睹过天使降临的仆从聚集在此，他们手持照明器具将黑暗驱散，草坪如同男孩降生的那一晚，被金黄色的光芒照至透亮。

考虑到潜入研究所必需的隐秘，这次短暂的远行只有先驱与爱子两人前往。岚换上了合身的短装，站在青年身边。身高上虽差了七英寸有余，又饱受病痛折磨，可那份干练与精神却较之更甚。

女孩与自己的兄长额头相抵，道出祝福。伯爵夫人挽着他的丈夫，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目送他离去。青年打开门扉，在零星的感叹声中，岚向着自己的命运迈进。

紧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

半个小时过去了，男孩的父亲开始踱步。没有任何联络的手段，人人都清楚，能够为二人做的唯有祈祷。

又过了半个小时。我双手抱胸，默默盯着他们离开的那个位置。克拉伊雅明显在压抑着心中的情绪，她和她父亲一样在原地焦急地徘徊。同样的焦急也在我心中作祟。

第三个半小时，第四个半小时，最为黑暗的一刻已经过去，黎明的微光开始洒向大地。

五点二十三分，众所期盼的变化到来了。一点红芒凭空亮起，涡球伴着黑环暴涨而出。

“布里特莱恩少爷回来了！”

沃森太太的声音将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形上，满溢着欣喜与自豪的和声顿时响起。奥斯蒙德与斯蒂芬妮带着骄傲的笑容走上前去；我与安娜紧随其后；克拉伊雅早已赶在所有人之前朝那已形成的“门扉”奔跑。

但随着青年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和声弱了下去，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为了悉悉索索的议论。

气味先于一切传达，我心头一凉，快步上前。

菲利亚一步又一步朝我们走来。只有他一人。在他的怀里，有一团“东西”。

曙光乍现，将一缕金光投射到他身上。盛夏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冻结，紧接着，人群爆发出骇人的叫嚷。

青年胸前的衬衫一片殷红，粘稠的血浆不断从他手中的布包滴到地上。

“岚在哪里！！！”我一把抓住他胳膊咆哮着质问。

先驱凝视着我的眼睛。

“快说！！！”我用力一晃。

“我把他带回来了。”

“你骗人...他不在......”我不敢将视线下移，浓郁的血腥已灌满了我的肺。

“祖父还原的瞬间，他被反势投影了。我只能带回这些。”

“你骗人......”我放开了他，一步步后退。眼前的人变得陌生，我不认识他，一点儿都不想认识他。

克拉伊雅哭喊着上前，一把将他推倒，夺下布包——我看着；

湿透的布包被扯开，那是菲利亚的外衣——我看着；

一大团模糊的血肉带着织物碎片流向草坪，污了少女的手。她尖叫，惊厥，昏死过去——我看着；

斯蒂芬妮夫人倒下了。人群在她和她女儿的身边聚集成两团——我看着。

世界安静了下来，除了鸟雀啼啭，我什么都听不到。仰望天际，只见洁白的云朵，它们边缘清晰，在蓝色穹顶的陪衬下显得神圣而又纯净——就像友人那尚且年幼的生命。

一条细细的红色河流从人们的脚边向我流淌。我跪下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一天，米海耶?卡恩的心，碎了。

庄园大门上悬挂着镶着黑框的家族徽章。肯特郡圣玛丽教堂的祭坛上横放着布里特莱恩的世传宝剑。进堂咏、垂怜经、继抒咏、奉献经......安魂弥撒上，一段又一段神圣的乐章抚慰着三湖子爵年轻的灵魂。男人们凝神沉思，女人们默默流泪。克拉伊雅没有哭，她只是看着台上的鲜花，安静地令人心怵。

即便没有完整的尸体，伯爵大人还是设法进行了葬礼。那是一个晴天，一件又一件黑色礼服伫立在墓穴旁。牧师手持圣经，用平稳的嗓音道出讣文。我单膝跪下，将一枚小匣子放在棺木的盖板中央。里面盛着岚的指南针。

“让它为你指明道路。”我致上诀别之辞。

老人面容憔悴，他闭上眼，仰起了头。岚的母亲已痛苦地抽泣了数日。她用洁白的手帕擦着泪眼，由沃森太太搀扶，轻轻掷下第一朵白玫瑰。人群流转，一朵朵鲜花在他破碎的躯壳上编织成毯。黑德科恩伯爵转身，向人群道出感谢，遂与他的妻子相依离去。

所有人都走了，徒留克拉伊雅、我与菲利亚。铲土工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了他们的工作。铁铲与泥土石砾摩擦，沙沙之声单调、重复，就像一个人的一生。掩埋完毕，葬礼结束，偌大的墓园中，只剩我们三人。

克拉伊雅跪坐在了地上。她拉掉手套，摘去附黑纱的礼帽，开始挖掘。

“克拉伊雅小姐......”我取出手帕，隔着织物握住她的手腕。

女孩用力掰开我的一根手指。

我紧抓不放。

她开始焦躁地嚷嚷，用另一只沾满泥巴的手敲打我的腕。

我紧抓不放。

女孩顿时爆发出心中的哀恸，她失声痛哭，单手刨开泥土。

“拉雅！！！”我将她的两只手都按在地上，“岚已经死了！！！”

剧烈的疼痛贯穿了我的心。我咬牙承受这冲击，大喊：“你哥哥已经死了！！！”

她一把挣脱，抱住我的脖子，用力捶打着我的背，抓住我脑后的头发，咬我的领口，在我耳边泣出这些天来她所压下的丧亲之痛。

“菲利亚！我恨你！我恨你！”

“我也恨自己。”青年失落地说，“我没能力救他。”

“我恨你...我恨你......”女孩的悲伤感染了我，但我哭不出来。自父亲离世的那天起，我便再也没流过泪。

她的身体慢慢软了下去，低声的哭诉犹在耳边。

“拉雅？”我摇了摇她的肩，女孩没有回应。我将她抱紧，给予她我所能给的一切。

孰不知，那竟是拉雅作为普通人的最后一天。

岚走了，意化刚体成了常态，唯一的变化在于少女有了第三身心共识——那力量在我身上失效了。如今整座庄园唯有我能够相对安全地接近她，就算是安娜，都有被伤害的危险。

斯蒂芬妮夫人伤心过度，撒手人寰。之后......我很不想用这个词，但......

拉雅疯了。

女孩成日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双目失焦，披头散发，缄口不语。除了安娜，任何女仆都不敢前去为她更衣洗漱。而陪伴她进餐、饮水，则是我与菲利亚的任务。我不止一次试图唤回她的意识，但招来的只是一通胡乱的踢打。

我曾拿起书房的裁纸刀，竖在心窝，又放下。再一次竖在心窝，刺出一个细小的口子，终究还是放下了。

岚的使命早已成为了我生命的中心，失去了他，我虽生犹死。可当我直面死亡，更多东西又浮现在脑海。这些事——这些责任——带给人烦恼，甚至是绝望，但同时也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所在。

“既然克拉伊雅已全然拒绝，那就不要强行将她带入我们的生活。为她送去生活吧，米海耶?卡恩。”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充分理解菲利亚话中的意思，而当我理解后，也深刻明白自己所能做的事并不多。看书，除了看书以外，我们没能想到其他适合在拉雅身边做的事。

几个月过去了，菲利亚和我扫空了布里特莱恩先生藏书室中的其中一排书架。字里行间所蕴含的诗意、爱情与妙境无法填补我心中的伤口，不过陪伴在拉雅身边的每一分钟都确确实实地将她慢慢唤醒。

十二月十七日，她叫了我的名字。

新年伊始，我提着皮箱伫立于门庭。女孩依偎在形容枯槁的伯爵身旁，不舍地看着我。卡恩家需要一家之主，我无法让母亲继续独自处理卡恩海运公司驻美分部的一切事务。

我必须回家。

“咪克，你要走了吗？”拉雅像岚一样唤着我的爱称，声音显得幼弱而又无助。

“明年的圣诞我就回来。每年的圣诞我都会来看你的，好吗？”我笑着问她。

女孩放开了老人的胳膊，摘下手套扔在地上，跑上前来抓紧我的衣袖。

一阵心痛令我动摇。

不。

我放下皮箱，单膝跪地，轻轻提起她的手，在那洁白而又柔软的手背上留下一个吻。

“再见，拉雅，米海耶?卡恩永远是你的朋友。”♂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