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叛徒——这是菲利亚收到的最后一条来源于奥瓦世界的信息。此后，星表监控阵列再也没有向他的魂场输送过任何一条情报。他和无声者之间的联系，断了。

一大早，我盯着盘子里的烤面包片和凝脂奶油，托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陷入了苦思。没有一丝一毫关于昨晚被扶回房间之后的记忆，我完全想象不出自己是怎么拖着兄妹二人冲下了楼、逼着克拉伊雅取来大提琴与我合奏、在音乐室里肆意胡闹了一通。

《爱的问候》——我选的竟然是这曲子！布里特莱恩先生——哦不，伯爵大人会怎么看我？一个粗鲁无礼的小醉鬼，妄图勾引她那锦心绣肠的女儿——天父的女儿。

无名之神啊......

“你喝多了比纸带钢琴（注1）弹得还要好。”岚放下空空的奶杯欢快地道。

我挡着脸，一个字都不想说。

“Echt?stark,nicht?wahr?（德语：我厉害吧）Nun?zeig,?was?du?kannst!（德语：让我看看你的本事）Tüchtig,?tüchtig!（德语：真行，真行）”

我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Verschon?mich?damit!（德语：饶了我吧）”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是个需要时刻讲究礼仪的准贵族，没再让我苦恼下去。今早的早餐没有客人受到晨邀前来拜访，伯爵夫妇也穿得比较随意。岚起身准备回房换上散步装好出门走走，刚离开座位，他便捂住嘴开始咳嗽。方才还一脸轻松的克拉伊雅赶紧揣着餐巾上前。男孩一手用餐巾遮着嘴，一手抓着自己的衬衫，咳个不停。

“胸口疼吗！”我慌了神。

他停了下来，连连喘气。菲利亚将他扶回椅子，取下餐巾。上面布着零星血渍。伯爵夫人颤抖地抽气，将岚护在怀里，就好像有人已准备将其带往遥不可及的彼方。

“菲莉亚先生，我的孩子......”奥斯蒙德看着眼神迷离的岚，眉头紧紧地锁着，“刻不容缓，他必须尽快完成天父的委托。”

没那么容易——青年的眼神表达着一切。

爱子脑海中的红色图形消失了，神只留下了代表目标的白色亮点，以及一个模糊而又可怕的梦给他：在广阔幽深的黑暗中，被一只巨眼静静凝望。至此，即使是拥有着庞大记忆库的唯亲与先驱也是毫无头绪，他们根本没法从那么少的信息中判断出祖父的所在地。

不料，奥斯蒙德一语惊醒梦中人：“孩子，试着画下来如何？虽然不会像你当年按照脑海中的图形那样一笔一描那么容易，不过还是尽力试试吧。让我们大家看一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可将梦中的场景于现实中呈现在纸上，即使对颇有造诣的画家来说也绝非易事，更何况是他这样的生手。一连三个晚上，男孩都将画板搁在自己的床边，每当被梦中的那只巨眼盯醒，他便迅速起身、执笔、画。

点点线线之间无比生硬，大片的阴影也全无章法可言，但最终当他将成品放在书桌上时，已经能够看出非常清晰的细节。

那只眼睛近乎全黑，仔细分辨才能看见画中已将虹膜和瞳孔稍事分开。晶亮剔透的眼球被厚厚的上下眼睑覆盖，眯成了一枚橄榄，又像是一粒横卧的水滴。眼睑上的软皮一层接一层，有黑有黄，活像一片重叠了数次的蓝纹薄奶酪。再看眼睑上的厚厚眉骨，神似由拼图构成，近二十块棱皮之间分割十分明显，同样是黄黑相间。至此，无论克拉伊雅还是菲利亚都知道了眼睛的主人是什么。

“海龟......”女孩的脸上挂满愁云。

岚脑海中的地图并没有消失，它仍旧忠实地显示着目标所在地，只不过那并非某块大陆，而是一片汪洋。菲利亚对此也是一筹莫展，若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他根本无法进行瞬时二维建桥。这只携带着最后一块原存体的海洋生物会随着自己的喜好，在世界范围内畅游。纵使祖父诞出的蓝色光雾能够膨胀至直径超过4000英尺的巨圆，但相比占地球表面积近六成的三大洋（注2），那不过是一个点。仅靠兄妹二人用肉眼寻找，还不知要漂泊多少年。极有可能，他们穷尽一生都将无所斩获，更何况是在奥瓦文明即将到来的全力阻挠之下。

这之后，克拉伊雅写下了所有可能种类的海龟，排除诸如棱皮龟等等和画上截然不同的科属，并研究它们的繁殖路线与栖息地点。菲利亚也参与到了其中。宅邸上下所有知道这一秘密的人——包括伯爵夫妇——都在帮着翻阅手头的资料。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岚的情况恶化得很快，他时常咳出黏糊糊的血沫，不光胸口疼得厉害，心跳也比平时慢了许多。菲利亚建议他用一块沾湿的棉布遮住口鼻，避免空气中的浮尘进一步刺激受损的肺脏。这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岚一天中咳嗽的次数。可最终，他还是倒下了，只有在早晚的两个小时内能够下床走动。

半个多月后，四方调查均无任何结果的布里特莱恩一家已没有任何办法。冒着极大风险，岚携克拉伊雅与菲利亚进入了瓦蓝之境。他发现，不像苏必利尔湖、我、以及巴卡人部落这些能够清晰地进行想象的目标，无论他如何许愿，都无法前往那只见所未见的海龟身边。

新的一轮沉眠持续了四天，男孩的肺几乎被血沫灌满，让他险些在睡梦中溺亡。经过最坏的打算，伯爵夫妇决定让克拉伊雅随船下海，进行遥遥无期的最后一趟旅行。

出发日期是7月9日，我的生日。

临行前夜，宅邸上下已陷入一片夜的沉寂之中。星空很是晴朗，这种极好的天气势必会延续到第二天。

我叩响了三湖子爵卧室的房门，庄园第二男仆亚德里恩（Adrian）为我打开了沉重的门扉。

“卡恩先生。”

“我来看看子爵大人。”

“这边请。”

房间亮着昏暗的黄色灯光，岚躺在偌大的华床上，帷幔统统吊起，由帐钩固定。如今，再轻薄的衣料都会妨碍他的呼吸，以湿布覆口鼻的方法亦不再适用。房间已做过蒸汽降尘，地毯也由人撤走，空气闻起来比屋外清冽不少。薄毯只盖到他的腰际，男孩皱着眉头，汗津津的前胸缓缓起伏，每次都能听到令人不安的液体轻响。

“岚......”我心痛地看着我的朋友。

他睁眼，嘴唇轻动，似乎是想回应这一声问候。一次可怕的咳嗽让男孩猛地蜷缩起来。他捂住胸口痛苦地翻转，我赶紧扶着他的背帮他起身，亚德里恩匆忙端来盛着清水的铜盆。男孩双手紧紧攥着床单，咳出大量血沫，每当我以为他已缓过气来，他便接着咳嗽。

难熬的两分钟后，他的整个上身已满是冷汗。我轻轻顺着他的背，帮他躺下，用干净的湿布擦掉他嘴边的血迹。男仆端着泛出阵阵腥味的铜盆出了房间。岚紧闭双眼，手指在喉咙附近抓出红印。

“很疼吗......”我将他柔软无力的手腕搁在一旁，轻轻揉着他的胸口。

过了一会儿，岚的面容开始松解，呼吸也均匀了起来。他睁眼，唤着我的名字。

“Sei?nicht??ngstlich.（德语：别怕）你会好起来的。”我握住他的手，“明天我就和克拉伊雅前往南安普顿，随船出海。菲利亚会留在庄园保护你。”

他用力抓紧我的手指。

伯爵虽闭口不提，但先驱还是将庄园的现状告诉了我。雨林一行后，布里特莱恩家族的财力已不容乐观。女孩将搭乘的是一艘打捞船。以后，她还将登上渔船、猎鲸船，以及任何一种有能力对海龟进行捕捉的船只。无论晴雨，每一个夜晚，她都将伫立在甲板之上，静静守望，用双眼在瞬息万变的大海中苦苦搜寻。

“放心吧，我会保护她。”剑术终究是与人对抗的作战技巧，在大自然的威胁面前那不过是渺小至极的无用之力罢了。即便对此有所认识，我仍向他做出了保证。

“一找到那只背着壳的大家伙，我们就回来。天父会治好你的。就算不会......你康复起来也一定速度惊人。”

我微笑着看他。几秒种后，我笑不出来了：“岚，其实你也可以考虑，和菲利亚——”

“别劝我......”他虚弱地开口，打断了我的话，“别劝我，朋友......别劝我......”

“明白。”我松开他的手，将几根汗湿的头发从他额前拨开，“早晨我再来。”

男孩合上了眼。

亚德里恩轻轻叩门，悄然入室，手里端着打来的清水。

“好好照顾子爵大人。”

“是。”

我步出屋外，男仆在我身后关上门。

“没用！”我使劲用拳头打在自己的腿上，咽下堵在咽喉的愤懑。无能为力的感觉太糟了，前所未有的糟糕。

几秒过后，心中的尖锐感慢慢退去，徒留一抹疲倦。我摇了摇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咪克！”一声惊呼从屋内传来，紧接着就是大声的咳嗽。

我心头一惊，转身撞了进去：“怎么了！”

岚伏在床沿，冷汗顺着下巴滴在光洁的地板上，“上岸了......”他抓着胸口，紧紧皱着眉头，“我的祖父...上岸了......”

梦境没有任何变化，但男孩脑海中的红色图形已然出现。北美大陆，美利坚合众国西海岸科德角湾——克拉伊雅轻易就从他的描述中获得了详细地点。我不顾一切地砸开了书房的房门，将这一消息传达给了掌灯夜读的菲利亚。而先驱的回应更是干脆：他直接消失在了二维跃迁的黑球现象中。

咔、咔——时间随着钟摆那单调的机械音慢慢流逝。克拉伊雅披着松垮垮的睡衣，和闻讯赶来的伯爵夫妇一并由男女管家陪伴，安静地等待着。这十几分钟的时间于我、于她、于这房间内的所有人都可谓度日如年。

毫无征兆地，菲利亚出现在了书桌的一侧。

“找到了，罗德岛州立沿海生态研究所。”♂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