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菲洛曾在离去前引用莎翁名言，并做出了最后的选择。而现在，菲利亚以过人的智慧一手解决了这一难题。

在“生”的大道上，他开始踏出自己的足迹。

几名巴卡族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第一声惊叫从一名妇女口中迸出，紧接着更多的人涌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闻讯从屋内赶来的探险队伍根本无法挤进人群的包围圈。

菲利亚无视那些长矛与弓箭，走上前去和迪邦达族长开始谈话。老人脸上的表情如同风云变幻般飞速地变化着，没过一会儿他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向一旁喊去。随后他便随我们一同被带进一间完好的棚屋，食物和草药也端了上来。

“真是可怕。”斯坦因爵士听闻那场决斗，看着我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由衷感叹，“真希望能代替你上阵对敌。”

“谁不这么想呢！”吊着胳膊的罗伯特说，“让我去，两下就让那矮子吃泥。”

岚微笑着道：“可现在整整两个部族的人都认为巴戟摩罗才是这片雨林里最有勇气的男人，是无所畏惧的‘奥古萨拉’。”

“您所言极是。”罗伯特摆了摆手，丢了颗果子进嘴里。

唯恐身边的探险队听见，我用德语悄悄地问菲利亚：“你到底和族长说了什么？”

“不过是道出个中原委。”菲利亚没有吃任何东西，他静静地坐在树叶的垫子上，看着正填着肚子的克拉伊雅，“他们本就是善良的部族，即使发生了那样的事也没有加以责怪。”

“卡恩先生，你和这位先生在说什么？”斯坦因爵士不禁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在感叹能够活着回来真...真是万幸...对。”

“上帝保佑，”老人叹了口气，“我们势单力薄，只能眼看着你们被那些俾格米战士掳走，原打算天一亮就回通贝尔寻守军前来支援，没想你们竟然自己回来了。”他嚯嚯地笑着，可话锋一转，立刻将注意力放在了菲利亚身上，“这位先生这是...嗯，之前我们应该没有——不对，我怎么总觉得昨晚似乎有可能在......”

“斯坦因爵士！斯坦因爵士！”我急忙打断了他的回忆，“容我介绍，这是菲利亚，黑德科恩伯爵之前联...联络过的第二名...向导！您瞧，他的俾格米语是不是说得极好呢！？”

看着我慌张的模样，青年的嘴角微微上扬。我看向他，回以一个苦笑。

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有人喊出岚的名字，我们的笑意立刻散去，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向他围去。

“大家别紧张。”简单检查了一下他的情况后，斯坦因爵士舒了口气，“子爵大人累了，让他睡吧。”

当日正午，连同探险队在内的一行十人站在部落的边界，准备起身前往现代文明的所在之处。菲利亚怀抱着昏睡不醒的岚，代表所有人向部落中的男女老少们鞠了一躬。当大家陆陆续续转身离开时，一句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将我们定在了原地：

“稍等，巴戟摩罗。”

我吃惊地回过头，发现说话的竟是迪邦达族长。

“我有话要说。”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巴戟摩罗，但是，当你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当你将库玛赠予我们的那一天，我便由衷地想要向你表达谢意。”老人由左至右扫视了一眼他们背后的丛林，就像看着自己的母亲那样谦恭而又感激，“我们的世界变了，那些高大的白种人将我们卖掉，将我们向北不断驱赶。森林被占据，土地被侵犯，如今族里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将库玛带回，我们甚至都快忘记了那甘甜中带有一丝苦涩的美妙滋味。”

族长闭上了眼睛露出了微笑，就好像正品尝着那至为香醇的蜜糖。

“但你慷慨地将如此多的库玛带来了这里，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要招待你们。不管你是谁，从哪里来，都不重要，现在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巴卡族的男人，是我们的骄傲——巴戟摩罗！”

“巴戟摩罗！”族人与他一同喊道。

“现在，请你听听我的请求。”

我郑重地点了下头，静候着。

“请将这句话带给外面的世界：我们热爱自由，我们没有主人。我们热爱脚下的土地，我们饮用牛奶作为生存方式，我们要将这传给子孙后代。这就是巴卡，森林的孩子。”

“铭记于心，迪邦达先生。再一次向您道谢，也请容我...向您道歉。”

老人满意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拉过我的手，以我熟悉的方式握了一把：“愿大树之母庇佑你和你的朋友。再见了。”

言毕，巴卡族族长朝四周传达了简短的信息，几名妇女随之拾起地上的木棍，坐到她们一直敲打的树干旁，将灵魂中的乐曲献给即将远去的访客。不多会儿，更多的人席地而坐，四周响起了仿佛能够直达天堂的歌。在悠扬的和声中，我们离开了这原始而又无比美丽的林中部落。

海上的时间总是很漫长。一周过去了，战时留下的淤伤已退尽，可岚仍在沉睡。克拉伊雅心急如焚，我与安娜亦是寝食难安。

“早在爱子第一次从那孤立的世界离开，奥瓦星表监控阵列便发现他的脑内有大量腺苷堆积。第二次发生在伦敦，在进行了样本对比后，我们初步认定这与他身处其中的时间成正相关。大脑排出腺苷须在睡眠中进行，这需要一段时间。”

可我们都没料到所谓“一段时间”将会如此漫长。回到布里特莱恩庄园，岚的意识依旧深藏于梦境之中。迫不得已，医生将针头插进了男孩的手臂，以营养液维持他的生命。

日子一天天过去，克拉伊雅与伯爵夫人斯蒂芬妮愁眉不展，眼睁睁看着他不断消瘦。我与菲利亚时常为他读书，只望能早些将友人唤回。

难熬的一周，然后又是一周。终于，在我们一行从位于黄金海岸（注1）的阿克拉港乘船返航那时算起的第三十七天，岚睁开了双眼。

1082小时，我父的爱子结束了他的神游。

“三明治伯爵（Earl?of?Sandwich）驾到！欣琴布鲁克子爵（Viscount?Hinchingbrooke）驾到！”

“林利思戈侯爵（Marquess?of?Linlithgow)大人驾到！”

黑德科恩伯爵广邀八方贵客，于布里特莱恩庄园内举办了盛大空前的舞会。宅邸的正门已由人卸下，华衣侍者伫立于抛光一新的地面，为来宾引路。到场的还有利物浦伯爵（Earl?of?Liverpool）夫妇和他们的次女，吉尔福德伯爵（Earl?of?Guilford）与长子吉尔福德男爵（Baron?Guilford），杰利科第一伯爵（1st?Earl?Jellicoe）和他的长子、长女，休姆伯爵（Earl?of?Home）、伯爵夫人与长子邓格拉斯勋爵（Lord?Dungss），还有他的胞弟——剧作家威廉。

贵族的生活可谓真正意义上的奢华淫靡，充斥着繁文缛节，春季尚在岚家中休养时便有零星接触，时至今日我才知道那不过是冰山一角。就拿吃饭来说，一日四餐，除去午晚餐之间的那顿下午茶，每餐必有七道菜肴，还配有餐后布丁、果盘与波特酒。早餐就能吃到鱼蛋烩饭、烤土司和烟熏鲱鱼，比起新泽西的咖啡、甜甜圈要丰富上太多。而餐时该看谁、该做什么全由斯蒂芬妮夫人决定。我几乎什么都不能做，不能夸赞食物美味、不能说她衣着很美、不能向任何一名仆人道谢，就连表达一下对庄园的感叹都得私底下偷偷地和岚说。勺子分汤匙、餐匙、肉羹匙、布丁匙......餐巾午餐时用1.7英尺、下午茶1.2英尺、晚餐2.6英尺......

深受其害的还有克拉伊雅，据说除了睡觉，她再也没能放下自己的头发。再者，往茶里倒牛奶后必须从12点钟方向搅拌至6点钟方向，然后再搅回来；拿杯子时也得按示范用三根手指巧妙地捏住杯环。到了餐点，就坐后便要规规矩矩地摘下手套，放在膝盖上，再盖上餐巾，往往一道菜还没吃完，男仆就已经收走了盘子。礼仪训练时她被沃森太太逼着挺直身板，端坐在沉重的雕花椅上数小时不准动弹。女管家甚至将一把餐刀竖在椅背上，以免她有所松懈。有时我真希望她能释放异禀，用力朝后一靠，吓大家一跳——在这一点上，女孩可显得比我要成熟得多。

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一切努力都有着非凡的意义。随着众人齐声向英王表达祝福，他们共同饮下杯中美酒。乐师在大厅的一角专注地演奏着舒缓之音，仆人们不停地将空瓶换下长桌。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闪耀着光辉，四溢的果香在人群中流淌。合适的礼仪让舞会增光添彩，就像名贵的骨瓷总比陶器更能承托出鲜茶的芬芳。

在兄妹二人再三的请求以及伯爵夫妇的点头首肯下，沃森太太为安娜?海森威尔换上礼服，作为一名共渡生死的朋友而不是庄园的佣人一同赴宴。我陪伴着坐在轮椅上的她，不时有贵族的随侍仆从前来问候让她显得既兴奋又不知所措。菲利亚代替我成为了世界上最为可靠的护卫，时刻都和兄妹二人待在一起。克拉伊雅还未被正式引见给任何人，今晚，他只能和自己的哥哥跳舞。

“这酒你端着好长时间了。”从人堆里溜出来的她跑到我们身边。束腰令克拉伊雅陷入了微微的缺氧状态，女孩小脸微红，语调柔软，显得如此顺从而又迷人。“是医生不让你喝？”

我挠了挠左脸颊，喀哈布在那儿为我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疤。

“克拉伊雅小姐，其实我的酒量非常差——是毫无酒量才对......小时候我曾偷喝过父亲私藏的龙舌兰酒，只是一小口而已，然后......安德烈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安娜不禁和她一起笑了：“香槟可不是烈酒，卡恩先生，您大可一试——美国可喝不到这个。”她偷偷补上一句。

我盯着杯中金黄色的液体，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把它放回了桌上。她们可能无法想象，对我来说，那无疑是一杯冒着泡的毒药。

这时，穿行于宾客间的仆人们朝两边让去。在人们的注视下，银发青年迈着无声的步伐和身着盛装的三湖子爵一同走来。那景象如同日与月在光晕中同行，不禁使我神离。

“米海耶，感谢你。安娜，感谢你。克拉伊雅，感谢你。”岚优雅地托着酒杯，不顾身份与地位的悬殊，向我们一一致敬，“没有你们，我早已客死他乡。我父的荣光照耀着我，而今天，这份荣耀亦属于你们。”

“敬友谊。”菲利亚举杯。

“敬友谊。”众人举杯。

避无可避，我咬了咬牙，闭起眼睛沉住气息，随诸多宾客一起，咕咚一口将美酒咽下。

甘甜慢慢倾入心扉，陌生的味道激起微澜，带出一阵谜样的眩晕。

我不禁露出微笑。

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