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岁大时，我曾对万物充满了好奇，特别是在父亲的书房——那间藏宝室一般的小屋里，几乎每天都能挖掘到令我惊叹不已的新事物。

随着年龄的增长，主观认知逐渐成型，传说与现实之间诞生了一条明确的分界线。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自觉已能看得透彻。

可当菲洛与克拉伊雅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这条线被扭曲了。某些已被我确认为真实的事物成了虚无缥缈的传说的一份子，而那些荒诞不羁的猜想却化为了证据确凿的事实。

留在地窖中的那些坚不可摧，甚至无法弯折的黑色纤维到底是什么；布里特莱恩兄妹深藏的秘密究竟指向何处；先驱去了哪里；“替代者”会在何时到来——世界似乎在顷刻间便被诸多难以解答的疑问所填满。

我也曾试过思考并进行推测，但时间告诉我，这一切皆是徒劳。

“你做得对，”母亲坐在轮椅中，今天盖在腿上的是一块浅亚麻色的羊毛毯。每当房内只有我们二人时，便会使用她故乡的语言——汉语——进行交谈。“在经历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件后，他们最需要的可能不是安抚，而是原谅。其实自那青年......离去后，我已等待三湖子爵大人多时，不过他能对你敞开心扉，那更好。”

一周过去了，玛纳莎小道1号加强了警备，却再也没有任何人前来袭击。这是好事，但在布里特莱恩家的客人们离开前，谁都没有将房屋完全修复的打算。

我迟了几天才将岚前来道歉一事以及男孩那晚讲述的故事告诉妈妈。这不太容易接受，母亲也无意强行理解。这份坦然世间罕有，我相信这定是父亲长年深爱着母亲的原因之一。而她的看法能够与我一时冲动作出的判断达成一致，并选择相信，着实令人感动。

“可他们明天就会启程离开，明天之后，你不免又会回到由寂寞笼罩的生活当中去。”

“寂寞？我？不妈妈，我怎么会寂寞？”我诧异地说，“我每天都忙得团团转，不是在看文件就是睡觉，哪有时间悲春伤秋萌生寂寞？”

“寂寞和忧郁可不是一回事。我是你的母亲，一直看在眼里。自从你父亲去世后，寂寞便如影随形。”她眼中流过一丝悲伤的阴霾，而后变得明亮，“直到一个月前。”

不用多加思考我也明白母亲指的是什么。

“所以你去吧。”她平静地说。

“去哪儿？”我问。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我在她的注视下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恍然大悟。其实在心中我早有这份期盼，但这期盼还未出口就已得到应允着实让人措手不及。

我回视着母亲那双慈爱而又坚强的眼，不知该说什么。这时，她突然流下了几滴清泪。我赶忙蹲下捧住她的手：“您怎么了？”

“三年了，我终于见到你能因为自己的事而露笑。”

我只能再度笑了笑，安慰着她：“别哭妈妈，不过是新墨西哥州，不用太长时间的。”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擦了擦眼角，在我的手背上拍了两下。我顺着她的意思起身。

“此行如果顺利，只消一周就能回来。但之后，我希望你也能陪伴三湖子爵，助他达成目标——这是你藏在心里的愿望，之所以闭口不提，是因为在许多方面都存有顾忌，对不对？”

我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是一名探险家的儿子。”她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婚戒。当母亲再度凝视我时，语气已坚定决绝：“现在我要你放下所有顾忌，遵从内心的意愿，只考虑这一件事，其他的一切都交由远近亲族、商业伙伴及驻守在此的家人处理。明天一早你和格雷戈里就随布里特莱恩家的诸位同去纽约大中央车站，安德烈斯会为你们送行。”

我再度跪下，紧握住妈妈的手，将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一切都准备好了，无论是她的心，还是我即将踏上的旅途。

“保重，我的孩子，妈妈别无所求，只要你平安。”我感到她将另一只手抚上我的后脑，“但当你判断自己必须流血时，那便流吧！记住，这个家不会有人成为你精神上的负担，我们爱你，就会尊重你的选择。”

翌日凌晨，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的时候，我便从床上醒来，梳洗更衣，检查行囊。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我有了个算不上恶劣的坏主意。

惊掉下巴——回味着岚曾经用过的这句话，窃笑不禁爬上了我的脸。

看看这回是谁要被惊掉下巴。

就在列车发车前一小时，我和格雷戈里抵达了车站。上一次见到这碧绿的黄道十二宫拱顶、那数千颗星、以及歌剧院风格的阶梯已是在三年前移民的那些日子里。薄荷糖、薄荷叶、薄荷茶，能想到的我都带上了。我向无名之神祈祷，但愿这些能够压下晃荡拥挤的车厢与浑浊闷热的空气所带来的晕眩。

等待总是令人心焦。我生怕错失良机，在一根白色廊柱后踱着步，纵使格雷戈里紧盯着站前大道上的每一辆车也不能将我的心跳降低多少。

“卡恩先生！”青年急匆匆地向我跑来，“来了！来了！”

“他们到了？好...你在这儿别动。”我自感僵硬地冲他笑笑，深呼吸了一次，探出脑袋望向车站大厅的入口。

一行人如期而至。

安德烈斯将几只皮箱从车后的捆带上卸下，布里特莱恩家的人陆续从两侧车门中走出。安娜仍旧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翠色的双眼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克拉伊雅换上了体面的服饰，有些拘谨，但较初登卡恩家时要自然上许多。可她哥哥的情况就没那么好了。岚一脸沮丧，仿若失神，金色的眼眸空洞茫然，举手投足间更是了无生气。

我努力憋住笑意，等着他们从我跟前经过。我会在安德烈斯离开后默默跟在岚的身后，慢慢超到他前面，扭头看他。

这就够了。

摘下手套，管家先后与女仆安娜、克拉伊雅小姐和三湖子爵握手道别——不像欧洲，这在美国可常见了。可当岚松手时，那青年却迟迟没有放开。我疑惑的看着他，发现他正抿紧嘴唇，一脸犹豫。

“和您左右为难的时候一模一样，卡恩先生。”

“真的！？”我小声冲格雷戈里说。

“三湖子爵大人，”他将手松开，抓住了衣襟的一侧，“有些事本不该由我多嘴，但想必卡恩先生不曾向您提过。不知您是否愿意听上一听？”

岚与我同时愣了一愣，紧接着他便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父亲，我对你发誓，年轻的商人之子无奈地想，这是米海耶?卡恩今生最后一回偷听，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三年前，老爷遇害，”话音方起，我便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从那天开始，卡恩先生原本清澈的目光变得灰暗如斯。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性情暴躁，时常破坏家中的物品，也从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段时间后，他的怒气却突然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几天后夫人发现，每日清晨和临睡之际，他的儿子定会提剑而出，且归来时极度乏惫，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有时甚至还会负些小伤，令衣物染上血渍。

“最初的某个夜晚，我曾偷偷跟上，试图一探究竟。诸位可能无法想象，那景象真可谓刿目怵心：他在幽暗的森林中眼神愤恨无比，以前所未有的气势与敌意挥舞利刃，像头野兽般呐喊，全然不顾是否会伤到自己。那太可怕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看着那个男孩原本纤瘦的臂膀日渐强壮，卡恩家上下无不痛心，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这是他的选择，我们无法拦他。”安德烈斯顿了一顿，沉重地呼吸了一次，就像是要把这情绪赶出自己的心。当他再度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了平静。

“卡恩先生可能是在无意中发现，悲悼与仇恨正将他的内心啃噬一空，而怒火却可以被发泄，更能驱散哀伤。于是他日复一日地逼迫自己将体力挥耗殆尽，并穷极脑汁面对陌生的家族产业。他强行把自己填满，使悲仇之情无处扎根，然后任时间慢慢洗刷，令心境恢复澄清。他用这种对那个年龄的孩子来说近乎残忍的方式将人性保持完整，这才没有因丧父之痛和过于自责化身木然行尸。”

岚脸上的惊骇不亚于亲眼目睹至亲的死亡。而我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想过，安德烈斯，我奉若兄长、朝夕相处的管家已怀抱这种心情三年之久。甚至于卡恩家的所有人都是，可我竟浑然不觉。

这时，青年毫无征兆地露出了温和的微笑。他本就很少露笑，这次更是非比寻常。我从不知道一个浅笑竟然会对一个人的容貌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就像是冰山骤然融于眼前般令我感到一阵冲击。

“不过你们的来访改变了他，改变了卡恩先...哦不，应该说是改变了我们的小主人米海耶——从前大家都这么叫他，直到他说：‘父亲虽然走了，但这个家不是还有一位卡恩先生吗？’”安德烈斯保持着那份令人无法转睛的微笑看着地面，摇了摇头，正对着岚。

我发现，他在顷刻间放开了某些无形的东西。

“三年了，我终于能够再一次见到我主人的孩子应有的模样。你们的出现让他暂时忘却了仇恨，看到了某些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孩子的目光中所缺失的一部分回来了，手握长剑时，我感到他所持的也不再是负担，而是某种责任和......呵，我也说不上来。”

安德烈斯眯起眼，岚回以理解的笑。

“对此，我无以为报，唯有送上衷心的祝福。”管家朝他们各看了一眼，站得笔直，随后沉首示礼，“我仅代表曾在德意志帝国为卡恩家尽心尽力的所有当职者，祝愿诸位这趟旅程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计划失败了，我和格雷戈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愉快地想。岚的确有可能大吃一惊，但他的落寞与沮丧之情已被我的管家驱散，而不是米海耶?卡恩。安德烈斯解开了他的心结，也许还有我的——即便是在无意中。

我听到了熟悉的谈话声，以及愈来愈近的脚步。格雷戈里兴奋地朝我看了一眼，抓着自己的手套，坐着不动。

来吧，朋友，我心说，这是命运安排的惊喜♂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