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卡恩家幽静、沉寂，我放轻手脚，在走廊中呼着白气步步向前。从市区调来的守卫见到这般场景有的一声不吭，有的冲我点头示意，至多也就是不痛不痒地问上两句话。毕竟，谈判与签约等正式场合多由母亲或委托代理人前往，这其中的大部分人甚至从未见过卡恩家尚不成器的一家之主。

第一个将我拦住的是格雷戈里，然后是我的管家。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说服后者放我通行，而不是将我赶回自己的房间。

推开岚的房门，我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在看见人影的那一刻他先是一惊，然后才抱着毯子爬了起来。

“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我穿的太少，还光着脚，冬夜的寒气把我冻得不轻。

见我抖个不停，他翻身下床，用毛毯将我整个包了起来，小跑着凑到壁炉跟前，拨了拨炭火，朝余烬中丢了两根木柴。待火苗窜起，男孩起身，扭头避开炉灰猛地打了个喷嚏。

床垫总比地板来的柔软温暖，这不难达成共识。靠着床头，我将抱膝紧缩的岚一并裹进了毯子。

“打扰了。”

“没有没有，不过是睡意方兴。”他用睡袍的袖子遮住嘴巴，呼出一个哈欠。

我们一同望着壁炉里跳动的火苗，等待着身体中的寒气被驱散。

“我听安娜说了，只要克拉伊雅的身体情况允许，你们就会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对。”

只一个字的回答，简单而又充分。可我却从这个字中听出了一些不舍，听出了一抹留恋。我们都没有说话，就好像言语会使得时钟的指针跑得更快，而内心又渴望着它慢些走。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睡衣的衣角被轻轻拉了一把。在这万籁寂静的时刻，友人的轻声细语显得格外令人在意。

“其实就算闭上眼，我也睡不着。我有种直觉，很快就会有人推开那扇门出现在我的眼前。现在看来这并非毫无来由，说不定是命运使然，总能将我引导至正确的方向、做正确的事。”

这话似有深意，可我却找不到丁点线索。一个多月的接触，我发现岚并不想我想象的那样在一年多的外乡生活中毫无变化。有时他会陷入苦思，展露出我难以接受的深沉。

他在烦恼，像个大人一般烦恼。

“你怕我吗？”

他将视线下移，没有回答。

“见到手持利器，能够毫不犹豫挥剑伤人的我，你怕吗？”

男孩咬着嘴唇，思考了好久才开口：“你那时候的样子，和我父亲用佩剑与人比试时不同，看上去更加的...凶猛。你是个商人、学生，和我一样大，可却强壮得像个士兵。我不明白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米海耶?卡恩，老实说，忽然间我意识到岚?布里特莱恩其实并不了解自己的朋友。”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的确，他不了解我，正如我在听了菲洛的那些话后对三湖子爵和他妹妹的感受。但现在，我生平第一次有了让他人分担过往的念头。但愿这也能让他与我分担自己的忧虑。

“岚，在浴室，你问我为什么不把胳膊给你看。”

“对。”

“想知道为什么吗？”

“想。”

“好。”我呼了口气，解开睡衣的扣子，“看吧。”

盘踞着右肩和上臂外侧的那处图案只在岚的眼里待了几秒，他惊恐的反应便让我用手掌将那疤盖住。

“我的上帝！仁慈的上帝！”他语无伦次，后背紧紧压着枕头，如我所预见到的那样受到了惊吓。

“冷静，我的朋友。比起你身上的那些，这不过是一处小伤。冷静。”

他摇头，匀了几口气。我不知道男孩想要拒绝的是我话中的哪一部分。

“我可不可以......”他指着我的肩。

“行，”我松开手，“但你得冷静下来。”

岚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抓着我的胳膊，借着火光查看着那片精细、繁复的花纹。

“这是什么？”男孩圆睁着双眼问。

“割皮。”我平静地说，“是一种古老的仪式，源自非洲。在当地是成人礼的一部分。”

他倒抽了一口气：“你为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打断他，“这是我的仇人干的。绑架我，杀了我的父亲，让我母亲坐上轮椅的仇人干的。”

如果不是此刻有熊熊炉火温暖着他，有厚厚的毛毯包裹着他，我不会如此直白地将这段满溢着苦痛的往事说给友人听。

1922年12月24日，那一年，米海耶?卡恩11岁。由于他从夏天起便连续一个月吵着要父母带自己去看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商界巨子尼古拉斯?卡恩在这一年的严冬从百忙之中抽身，携妻儿侍从离开了斯图加特，来到了白雪皑皑的伦敦。

懵懂无知，不惧危险，深信父母便是自己永恒的庇荫。男孩背着爸爸和妈妈偷偷跑出那间尚在营业的东洋木制品商店，收下了门口那名圣诞老人递来的礼物盒。他不知道为什么盒子里装的是一条脏手绢，也不知道那人为什么身穿红袍却面容脏黑。直到被满是刺鼻药味的手绢捂住口鼻小卡恩才明白，那并非与父亲同名的尼古拉斯，而是尚未训化的鲁普雷希特（注1）。

醒来，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觉一阵又一阵尖锐渗骨的疼从身体的某处传来。他不住尖叫，直到声音嘶哑，在饥饿、寒冷、害怕与剧痛所构筑的恐惧之海中度过了漫长的五天。

最终，当男孩的脸颊触到冰冷的地表，鼻子嗅到泥土的芳香，前往墓地缴纳一千英镑赎金的尼古拉斯?卡恩已经倒在了自己面前。而目睹外子被害，骨肉即将丧命的神雨，也在从藏身的枯树林冲向绑匪们的途中，被另外两声枪鸣夺去了余生的自由。

“那不是力量，不过是种威胁，只要拿着枪，即便是伟大的探险家都会像个婴儿般无力。我恨那些散发着机油臭味的破铜烂铁，将爸爸留下的枪支尽数销毁，却又无法容忍身为人子的儒弱，希望通过别的方式让身心变得强大。这才会拿起家中的长剑，一心研习剑术，直到今天。”

男孩缩在毯子里，像头小鹿那样眼神直勾勾的，一动不动。我知道要他在今晚就接受一切绝无可能。三湖子爵不是几岁大的懵童，更也不是饱经沧桑的老者，他需要相对漫长的时间才能消化真实。

“别怕，我的朋友，现在我有能力保护自己，即便是像菲洛那样的......怪东西也一样。”我穿回睡衣，试着安慰。但这话说得很勉强。

“我甚至能从他手里保护你和克拉伊雅，所以别害怕。而且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比我更为强大。毕竟，你可是未来的黑德科恩伯爵，是一方土地的统治者。”

岚移开视线，仿佛没听懂，而后又看了看自己被毛毯覆盖的膝盖，终于点了头。

“那些劫匪，绳之以法了吗？”他问。

“仍是一桩悬案。”我遗憾地回答，“其实一年多前，我之所以会搭乘自加来中央列车站始发的列车向东前行，正是因为接收到了伦敦警察局局长爱德华?理查德?亨利爵士（SirEdwardRichardHenry）的情报，前往一个叫做梅茨的法国小镇听取某位目击者口述证词。可他所能提供也仅仅是一些零散证据，并非决定性的线索。”

听到这里，岚便不再做声了。将不堪的往事向外透露本该极力避免才是，这会将情绪强加于他人，我理当感到羞愧。可我此时最大的感受却是释然。之前我从不知道倾诉能让人如此轻松，就好像在有风的夜晚打开了一扇窗，连呼吸都变得自由舒畅。

“但愿这些话不会为你增添更多烦恼，我的朋友。”我有些内疚地说。

“不，不会。我懂了，你让我明白了很多。难怪克拉伊雅不愿告诉我，她是对的，这只能由你来说。”

“告诉你...告诉你什么？”他轻易就把我弄糊涂了，“克拉伊雅？她知道？她怎么知道！”

“这个家的人背负着血海深仇，温和的外表是会骗人的——在入住卡恩家为客之前，她就这样告诫过我。”男孩朝毯子里缩了缩，“而我在看到你手持长剑对抗菲洛时会那么害怕并非毫无准备，而是已经有了准备。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没错。”

“等等！”不知不觉，我已抓紧了他的双臂，“唯有这件事我一定要问个明白！这不合乎逻辑！妈妈和安德烈斯绝不会告诉她的，我之前也从未和任何人提过。你的妹妹......克拉伊雅小姐怎可能通晓我的家事？”

男孩金色的双眸在火光中闪耀，无措之情转瞬即逝。他搭上我的手腕示意我且听他说，而他的话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使人冷静。

“克拉伊雅不凡智慧的本源并非过人的学识，而是遥远深邃的记忆。在这片天地之间，但凡发生在她出生前的历史，她都知道。而她也不是我的亲妹妹。她诞生于1925年6月12日的下午，如今还不到半岁。♂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