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偏殿寝宫，伺候的宫人被打发在殿外，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缘由无出其右——

三司大佬，镇在殿内。

听罢青龙卫禀报内情，容卿面上没任何表情，将人遣退后，容掌司摘了玄纱，将碾得细腻的茶粉落入盏中，起水而注，一边注水一边控着力道搅动茶粉。

浮沫微香，不见红袖，宽大玄色袖摆，铺落身侧地砖。

圣帝偶有侧目，眸底微动，只觉茶师如玉，人比茶醇。

陛下面前的食盒已开，一共有三层，金丝银卷果然剔透，金的是煎得极薄切得极细的蛋丝，银的想必是鱼皮卷，两者裹在一起，中间露出细碎蓬软肉松，圣帝再次觉得，烹煮这些食物的人，远胜过这些可口之物。

伸手轻轻拨了几下肉松，圣帝下意识觉得他那位爱卿的浓睫密羽，定也是这般的柔软手感。

容卿将点好的茶搁在圣帝面前，陛下口味不算奇特，亦不奢靡，唯独有一点不好，喜饮浓茶，还偏爱空腹饮。

容卿拦了圣帝伸向茶盏的手，将食盒往陛下眼底推了推，继而打开了第二层，内里是一碟面点。

圣帝盯着那三个形状做成白兔，并以时蔬点缀为兔耳，勉强能称作素包子的物事，眼角略抽。

三司大佬丝毫未觉他做个白兔素包有何诡异不妥，将那碟素包端到陛下嘴边，“不爱先吃荤，那便先吃素。”

圣帝动了动嘴角，末了，一字未言，捏了个白兔素包一口吃了半个，低睨缺了个脑瓜露出内囊的白兔包，陛下捏着余下的圆鼓鼓白兔屁股，眉梢微挑，“你家公子平日里也爱吃这……包子？”

容卿不以为意道：“三殿爱吃，我便以为陛下也爱吃。”

陛下一口将余下的包子吃了，好的吧，既然他孩儿爱吃，那他这亲爹也爱吃便是，免得打击到了容小卿，往后他什么都没得吃。

容卿打开食盒第三层，内里只有看起来干巴巴的两块蜜饯模样物事，除了个头大些，外形来看，别无新意。

圣帝撇脸，毫不客气的嫌弃道：“朕不爱甜腻玩意。”

容卿没言语，净罢手之后拿了一枚“蜜饯”掰开，圣帝看着那蜜饯的层层内料，鼻尖嗅到馥郁肉香，眼底略直，“这是……”

容卿撕下一片搁在碟中，道：“吃了便知是什么。”

一眼看向站在一边竖起鼻子各种嗅的陈内侍，容掌司呼出一口冷意，道：“美食是用来吃的，不是闻的。”

将另一个“蜜饯”掰开一个口子递给陈岩，容卿道：“这个算本座请陈公吃的，权当赔了你晒的那些萝卜干。”

陈岩笑眯眯接过，年纪虽大，牙口却好，啃了一口“蜜饯”慢嚼，道：“外层是烤制的猪皮，这猪皮浸过梅子酒，猪皮里的第二层，乃是腌渍后又经过枣木炭烘焙出来的牛肚，牛肚里加着的乃是白灼的竹荪，至于这最为中心的么，乃是容掌司的‘用心’。”

陈内侍吃人嘴软，想要为容掌司在陛下面前卖个巧，容卿摆手道：“那是鸡心，本座平日里就这么做，这些不算什么。”

圣帝盘膝坐在镜前软垫，耳中听着两人对话，待素包与填馅肉脯吃完后却没再碰那杯茶，继续开吃金丝银卷。

容卿拢肩看着圣帝进食，待陈岩奉上蜜水随后要为陛下束冠之际，忽而走上前，伸手抄走了金梳。

圣帝抬眼看着镜中所映的容卿，嚼着食物，一时没言语，视线余光瞥向陈岩，陈内侍笑眯眯的将帝冠双手托了站在容掌司身边，只待这位将陛下的头发梳理整齐后，再由这位亲手将帝冠为陛下戴上。

容卿却将金梳搁下了，伸手按在圣帝两侧额角缓揉，道：“至少还有一炷香功夫，陛下不必急食，细嚼慢咽。”

横竖没有外人，圣帝拿下嘴边残渣吃了，有意偏移视线不再看镜中的容卿，道：“你出动了所有的青龙卫镇在宫门前，并且让所有朝臣一路走过来，就是为了让朕细嚼慢咽？若因此误了早朝吉时，朕就打你板子。”

语声微顿，圣帝扭头看着容卿，探出两指隔空点着长眸微弯的那个混球，碍于陈岩在场，陛下无声威胁，就打你这张肖似你那主公的脸。

陛下看起来要炸毛，容小卿慢慢将龙首归位，继续缓揉陛下的高智脑瓜，映在镜中的那双长眸弯若新月，好似在说，肖似主公的，乃是我家公子。

想了想，容掌司出声提醒道：“蜜水要凉了，陛下趁热，免得噎着。”

圣帝：“……”

陈岩的齐胸白须可疑微飘，这人转过身抖了两下肩头重又转过身，“容掌司，这些交给我便是，想必你也没用朝食，我在灶上给你留了蛋饼和汤，下次就莫再吃那发干的萝卜条了，免得噎着。”

容卿：“……劳陈公记挂，本座汗颜。”

圣帝：“……跑个什么？”

本一路飘到窗边预备翻窗而遁的容掌司扭脸道：“陛下吃饱，本座腹中空空，我饿。”

语落，手压着窗棱，一跃而去！

圣帝

扶额，瞧他这掌司遁走的动静，何止汗颜，只怕容小卿被陈岩噎得胸闷，那俊俏的脸也必然红了！

陈岩捻须轻笑，“容掌司愈发有趣，当真是个极妙的人。”

妙个鬼呢！

圣帝内心愤慨，拿起最后两块鱼皮卷全塞进嘴里磨牙，端起蜜水几口喝了顺食，面容逐渐沉寂，道：“你这老货就别再多嘴多舌的瞎操心诛我心了，为我束冠。”

圣帝的话有弦外之音，何谓多嘴多舌的瞎操心以及诛心，陈岩自然听得懂，沉默尤长，这人慢慢擦了把泪，跪下了，“陛下，舍弃仆这不中用的，却能换你后宫干净，陛下何不……”

圣帝伸手将陈岩拉起，沉声道：“莫说一个女子，就是我这后宫里的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其他的不用你管，况且我还指望你往后每日里给我炖那不苦的药膳呢！”

陈岩没忍住，将圣帝抱了，就抱着圣帝的头，压在他胸前，这么个人，人前是九五之尊，人后，他将这九五之尊小心的捧着，捧在手心里，几十载相伴，如儿，如子，便如他的命。

圣帝任抱，待陈岩哭出声，这才安慰道：“你老是跟我扯什么知人善用此等云云，那现在我要用碧嘉谦与容卿了，你得好好的活着，起码也得看着这双人是如何回报我的才成。”

陈岩不哭了，慈爱一笑，轻轻摸着陛下的后脑勺，道：“仆瞧见了，容卿这人瞧着冷，内里委实暖，暖透了。至于碧嘉谦么……碧相只是太苦，苦太久了。”

圣帝直接笑出声，状似恍然道：“哦，他是太苦，苦太久了所以才嗜甜，陈伴呢？之所以嗜甜，与那商景馥分食八宝鸭，陈伴也是因为太苦了，苦太久了？”

陈岩：“……”

圣帝揶揄够，道：“你且去将碧云的那蟠龙玉笄拿来。”

陈岩道：“陛下的意思是……荀侯会因内疚于云相的死，主动下野，交出兵权？”

圣帝没变脸也没言语，摆了摆手，陈岩晓得他今日僭越过多，遂不敢再多言，将盛放蟠龙玉笄的木盒双手交给圣帝，细细为陛下束发扶冠。

圣帝不时开合木盒的盖子，盒内玉色时而浮现，蟠龙棱角分明，龙首怒张，偶有一霎，陈岩只觉得眼底要被那根玉笄的锋利锐芒灼伤！

容卿在御膳进食轻快，除了吃光蛋饼喝了汤之外，期间还是少不得的抄了几块萝卜条佐餐，天生爱磨牙之物，他也颇为无奈。

待收拾好碗碟走出御膳房，容卿被人拦住，上下打量罢拦着他的这位，容掌司微一点头，权当行礼，道：“大殿果然体恤下属，朝食不需人送，自个儿来吃，本座甚慰。”

“容卿！”玄无珏喝道：“孤不跟你闲扯，丹阙呢？！”

容卿错开身形看向玄无珏身后，素和寒拙紧赶慢赶四下寻觅，终于找到了陛下让他看好的无珏殿下，只不过，仍是晚了。

单看素和大人的表情，便知这人没将玄丹阙的事告诉玄无珏，容卿默默望天——

好的吧，那今日他干脆连历纶帮他寻裴子言的这个人情一并还了，若被玄无珏晓得脑门上被历纶这个时任五城兵马司的小小吏目盖了印子，这位大殿，是要杀人的。

容卿不望天了，衣襟被玄无珏揪住，容掌司目光冷淡，从内怀拿出了圣帝的私印，想必天璇十二卫也不敢将罪魁祸首直白的告知自家这位殿下，玄无珏一眼瞧见这印，便想起他脑门子上曾盖着的“天官紫印”那四个字，果然以为自己寻到了正主，眼神几欲噬人道：“你敢戏弄孤——好大的狗胆！”

恰逢此时，卯时与辰时更替的鼓声响起，容卿视线跃过玄无珏，看向素和寒拙，道：“早朝将至，素和大人可还记得今日若迟会如何？”

素和大人面色一僵，暗自磨了几下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摸了铁骨折扇，对着玄无珏的后脑勺敲了一下，玄无珏应声而倒——

这人前额顶着被历纶以混铁胆砸出的包，后脑勺又顶了一个被素和寒拙敲出的更大的包，这位无珏殿下总算是消停了。

容卿抱拳，“若素和大人为难，大可告诉大殿，本座的暗器会拐弯，对他下手的乃是本座。”

素和大人不胜感激，连忙回礼，看来这位容掌司还是晓得体谅他的，这人倒也不难相处。

容卿纵身而去，素和寒拙扶着玄无珏寻宫道往天璇殿而归，没走多远，脚步突尔下意识一顿，素和大人算是反应过来了，合着若他当真跟玄无珏这么说，那岂非等同变相抬高了容卿功法？！

素和寒拙脸黑了——

黑，容卿真叫个黑，处处都想压在他们素和父子头上，这人简直他娘X的黑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