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方皆念碧云今日将死，实则这人还没死，只是病了，一直病着，尤至今日，尤至瞧见南山地动之后，他目光空洞的看着山庄上空天际绽放的那一尾碧色磷火，常年陪伴的那支毛笔被他生生拗断——

一阵震咳，绯色鲜血顺势泼向面前本已写满的宣纸，碧云伏在案头，倔强的想要抬起头再啄一眼南山地貌，濒临油尽灯枯的身子，没给他这个机会。

幽魂便在这时快步登塔，一眼瞧见碧云现况，他吼了一声“云儿”，便原地愣住了——

伏在案上的人，面容枯瘦，更显得一双眸子过于狭长，此刻，这双眸在对着他笑。

幽魂愣了片刻，换了称呼，“碧施主。”

碧云哼了两声，显然是觉得这位道长太过无趣，双手按着桌面直起腰，捡了那半截断了的毛笔，几个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无比吃力。

就着半页染血宣纸撕了个边角书下几笔，将那纸条随手团了扔给幽魂，他看着对方，道：“劳驾道长走一趟，将我这拙字残句交给商景馥，让他来保我这废躯多活几日。”

幽魂站着没动，过了片刻，道：“敢问碧施主，那商施主在何处？”

碧云瞥眼道：“灵泉山庄。”

幽魂暗道果然如此的同时，摇头道：“请恕贫道爱莫能助。”

碧云也没再说别的，反转那半截断笔以锋利断口对着自个儿颈侧比划着，好似在选从何处戳进去。

幽魂冷不丁抬眼瞧见，一步上前将断笔夺了，连碧云一并夺入怀中，宽大道袍将碧云包了，不接触这人肌肤，幽魂低声喝道：“少造作一次，不成？！”

两人距离过近，幽魂不由自主低下头去，素裹冰肌这四个字本该形容女子，用在碧云身上，更为贴切——

白衣半开，一缕温香软肉外露，碧云任衣裳开着，浅淡抬眼，以眼神罩住幽魂，道：“云真是有幸，可获国师如此垂青，我这还没死呢，你就这般眼巴巴的要过来给我念道经了？”

本做画中人，凌波若仙，只是这人一张嘴便带讥诮讽刺，幽魂心生不甘，有意扯了绑在碧云脚踝那极细的银质锁链，质问道：“碧施主要扰贫道修行到何时？”

碧云含笑反问道：“国师欲困我到何时？既觉得我扰乱你道心，大可将我杀了便是。”

幽魂恶念顿生，一把捏了碧云削尖下颚将人拉近，道：“告诉我，你将御风藏于何处，我便放你与碧嘉谦团聚。”

碧云笑得温柔，声线清冷若冰，回了两个字，“休想。”

柔与烈极好的展现在碧云身上，外在柔至不堪一握，内在却刚硬至不可摧毁，幽魂暗念，这人没变，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依然这般倔强！

幽魂放开碧云下颚，指尖仿若仍留点点暗香，此人当真是个妖物，他却偏偏奈何碧云不得！

传闻大玄前任首辅，碧玉之相，无人可敌这方诱惑，果然不假！

“圣帝保不得你多久了，贫道奉劝碧施主一句，莫到最终，落个凄凉下场。”

幽魂转身要走，碧云咳声俄顷不对劲了，两口发黏的暗色血浆咳出后，这再咳出来的，乃是鲜红血块！

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方才诅咒碧云下场凄凉，幽魂狼狈走了调的吼了声“云儿”，弯腰直接将碧云抱了，一下下为其顺着胸口，连声哄道：“云儿——云儿！别气别气——你顺顺气！”

碧云是被一口气给憋住了，好不容易纾解罢，嫌恶摆手道：“拿个水来给我漱漱，这味儿当真是要……恶心死我了。”

幽魂伸手抄了桌上的茶盏，将杯口恶狠狠塞入碧云嘴里，“我快被你吓死了！还有你那庄子里——那碧嘉谦发了个劳什子讯号是出了什么事？！你借故让我去给你传那商景馥，实际是想我帮碧嘉谦料理他庄子里的那些江湖狗杂碎！你就不能明着跟我说——你就不肯求我两声吗？！”

碧云牙关被杯口硌得生疼，耳膜又几乎被幽魂那一顿理所当然的吼声震穿，脑中嗡嗡作响片刻，诧异道：“我已是戴罪之身，碧嘉谦乃是当朝首辅，我管他闲事作甚？何况世人不都传什么碧相高智？既然世人都道他高智，他哪儿用得着我这个前任首辅来管闲事？”

幽魂恨极，直接将碧云推开任这人摔在地上，冷然道：“既然你不管他的事，那贫道更不会管，你且由着你那独子去死也罢！”

冷言冷语道毕，幽魂头也不回走了。

碧云有暇翻了个身，冷着眼神目送幽魂背影而去——

且看你这假道士能走多远，且看你与谦儿，究竟哪个死得更快！

力气因愤恨几乎消磨殆尽，碧云双肘撑着想要站起来，原地挪了没两下，双肘猛然一滑，后脑堕地，沉闷动静惊得幽魂脚步一顿，他突然很想远远的逃离这座塔！

只是当他脚步一转，身子甫一动，他却又鬼使神差的回了七层那处，这一眼不要紧，就观碧云一动不动仰面躺着，眼睛也闭着，后脑那处更是溢出一小滩鲜血，幽魂当真被吓得心肝俱裂——

两步上前将碧云抄

起，这才发现原来这人后脑那处有个杯子被压碎了，想来该是方才那个茶盏！

身子被牵动，碧云似醒未醒，神色极其痛楚，下意识扯住幽魂道袍，哼出了声，“景馥……让景馥来救我……我不……我不想死……”

幽魂急道：“你快让我瞧瞧伤哪儿了！”

碧云睁眼，长眸一霎瞪大，突尔剧烈挣扎道：“你放开我！你别碰我！走开——”

幽魂一个没防备被碧云挣扎脱身，眼瞅着这人似被魇着惊着不管不顾的要往楼梯那处跑，而锁于脚踝的那银链所连接的一串银铃，立时叮当响个不停！

忘忧塔的中轴锻有一条金色苍龙，龙身盘旋至七层，链子末端被龙口所衔，只要被锁的人敢生出逃脱之心，胆敢踏出限定范围半步，立时便会触发龙口机关——

届时银链被限制距离扯断，便将顷刻收回，龙柱上潜藏的无数细小且锋利的龙鳞亦会迸射而出，势必要将所困之人钉至血肉模糊！

幽魂来不及多想，挥手送了一道掌风拍向了碧云后腰，碧云惨叫一声摔在楼梯前，徒劳的伸出手去想要攀爬楼梯，手伸到一半软软垂下，整个人不再动了。

说不再动了也不确切，碧云四肢逐渐痉挛，待幽魂重又将他抱起，他扯了对方道袍，语声甚轻道：“你不如……送我一程，太痛苦了……疼……”

幽魂将碧云放在简陋竹床，伸手擦了对方脸颊一下，“你不会死的，即便要死，也不能死在我手上！”

碧云躲开那只手，兀自冷笑道：“只要今日失救，我必死无疑，大不了活生生疼死。”

幽魂同样冷笑，站起身低睨碧云，道：“既然你不开口求我，那碧嘉谦，我便是瞧见他被人杀了我也不会管，我只带你那个商景馥来，其余的，你莫怪我狠心！”

碧云喘了几下，闭上了眼睛，“随你爱去不去，我死不死的你也管不着，我死了，就再也不会碍你眼了。”

幽魂基本被气疯，一身道袍差点就遮不住那身煞气，转身走了——

他当真害怕碧云死了，不是怕碧云死在哪儿，是怕这人死了，他就再也见不着这人了！

与此同时，灵泉山庄地下水道，御风鬼手站在四扇铜门合抱正中，放干灵泉山庄的泉水，这水道深处的内里，果然乃有乾坤。

“悲欢离合”四个字分别篆刻于门上牌匾，看字迹便知出自碧云之手，无比熟悉的字迹映入视线，淡去御风鬼手眸中的戾气，化作两汪清泪——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看不破，两人皆不愿看破。

“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悲”与“阴”相对，“欢”同“晴”相应，“离”本非“圆”，“合”更非“缺”，文人就是文人，最喜设下这些令人冥思苦想仍不得其解的障眼法。

御风鬼手神色不定的在每扇门前走了一个来回，他将六七成功法传给了容卿，本身修习的鬼手功法，亦在不断侵袭撕扯着他所剩无几的清醒。

淡去的戾气复又涌来，脑中不断闪过碧云之笑，轮廓渐次模糊，他竭力去想碧云说过的话，他记得碧云说过——

“放心，你有我。”

只说放心，从不提这人愿意活着……

他不怕死，甚至想过碧云陪他一起死。

对，他的小云，会陪他一起死的，会的。

冷寂空旷之处，御风鬼手鼻尖倏地传来一缕温度，耳畔依稀可闻往日话语，那个说要陪他死的人，想必已经在那座城的入口，翘首以待了。

说好的白首之约，两人谁都无法给予对方一个圆满。

碧云为他建造这座灵泉山庄，山庄建成，这人却因身遭囚禁失约。

早前他下定决心要先行一步建造一座城，碧云会否再次先行一步……

似乎总是这样，碧云凡事皆比他算得快，以毫无功法的单薄肉躯，碧云这人……已为他挡去了太多的汹涌波涛！

上穷碧落下黄泉，视生死为浮云……

斑驳铜锈随指尖轻触剥落，“悲”字，直入御风鬼手心底，世人皆喜生恶死，对于他来说，既再无白首之约，既始终无法相守，便唯有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悲欢离合……”

默念此八个字，御风鬼手忽而一笑，难怪会以“悲欢离合”来布下此迷阵，世间除了他以外，再无人可破其真意！

“生”，对于他们两人来说，便如“悲”，他们活着，还不如死了；

“死”，恰恰正是两人最好的选择，对应的正是“欢”；

而“离”，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最后，没有他的一死，没有随碧云而去，又岂有“合”？

御风鬼手走到篆刻“合”字的青铜门前站定，他暗忖这门内除了龙泉剑以外，会否还有碧云为他布下的夺命机括？

一定会有的，这门后一定有夺命机括，他濒临散功，碧云会杀了他，继而为他殉葬！

御风鬼手双手覆上青铜门，稳住下盘，眼中攀爬细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