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是被温水浸透周身的感觉惊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发觉不仅衣裳完好的穿在身上，就连鞋袜也在，有些啼笑皆非的将袖中湿透的银票一张张贴在浴桶周边，这才手肘撑着腮帮子看着房外，好整以暇道：“蓝公仗义相救，就是可惜了这上千两的银票。”

房门砰的一声被扫开，蓝朴淳盯着浴桶外间贴着的一张张银票，看那模糊印记显然是不能兑了，目测过数目，不仅扼腕道：“真是可惜了呦！”

碧云大笑间将袖兜中的两锭黄金拿出来投了过去，道：“这个给蓝公吃酒，今日我就这么多，来日必将令蓝公满意的数目送到府上。”

蓝朴淳收了黄金，人却笑不出来，抱剑拢肩看了碧云片刻，摇头而叹，道：“你这一跳幸亏是被我瞧见，若是紫君瞧见，方才他与真人便会动手相搏，你便会坐实祸国殃民这四个字了。”

碧云靠着桶边，沉默片刻，道：“我没别的选择，身为人臣，我只做我该做的，但身为人父，即便晓得这么做是错的，我也必须做。”

这番话看似只有两个意思，但这两个意思却是相悖的，蓝朴淳不仅不是傻子，更是听出来了碧云没说明白的深意。

“蓝某虚长贤弟几岁。”蓝朴淳是个自来熟，但依然心怀顾忌的征求对方意见，道：“我唤你一声贤弟，成嘛？”

碧云笑道：“朴淳兄随意就好，一个称呼罢了，唤愚弟什么都成。”

这么个回应便是蓝朴淳待见的调调了，先将热水补进浴桶，这才道：“贤弟先前泡了寒泉又吃不进我的度息，这个温水暖身的法子对你最有效，水温不能太热，否则你血流速度太快冲击心房，弄不好便会伤及性命。我唤小厨房给你煮了鸡汤，待会儿喝了再发发汗，且得将你体内的寒气都发出来才成。”

其实度息度不进去，这温水浸身的作用也很一般，最好的法子就是贴身给碧云暖一暖，蓝朴淳顾忌着身份差别又晓得碧云心有所属，这才只能退而求其次的用温水浸身加鸡汤给人暖身暖心。

碧云的手伸出水面，冻得依然发抖的指尖握住了蓝朴淳的手，肃容道：“今日大恩不言谢，他日我必会报答兄长。”

从朴淳兄到兄长，语声亦变得郑重，蓝朴淳的面色却淡了下来，道：“贤弟不必防备我，若是紫君不想我知道他的事，我不问便是。眼下最紧要的便是你先将身子养好，起码得将这寒气除根，万一留下隐疾，来日稍有刮风下雨你便会刺痛钻心，且不好受。”

碧云诧异于蓝朴淳的心思通透，斟酌片刻，道：“我倒不是防备蓝公，陛下也没说不准我对你透露什么，只是我觉得蓝公还是莫掺和进来的好，江湖逍遥快意，所谓侠客，救死扶伤……”

蓝朴淳懒得听这些场面话，不等碧云说完便道：“那到底是你有问题还是你的孩儿有问题？”

碧云愣了一下，抿着唇角乐了半天，指着对方道：“好你个蓝朴淳，你可当真不愧是武林盟主，除了紫君之外，且没人能从我的只字片语猜到精髓，今日我算是领教了！”

蓝朴淳稀奇道：“那到底是你俩谁的问题？先前我便觉出一股说不来的内息这才会去到附近，说是凶戾，却只有那么一瞬间……啧——你那孩儿的功法跟谁学的？”

“南疆王。”碧云道出令对方勃然色变的三个字，紧接着又道：“我那孩儿不仅学了灵霄禾的混元功，还怀有南疆王室的蛊王之息，也就是说，我儿拥有足以继承下一任南疆王的资格。”

蓝朴淳直接喷了：“你说啥？！”

碧云淡道：“这些紫君全都晓得，但他在关了我孩儿一百二十七天后却将人完好无缺的放了出来，并且让我孩儿跟我一道来昆仑。”

蓝朴淳喷得快，情绪收得更快，微一点头，道：“也就是说，先开始紫君将你孩儿打伤过，随后把人养好之后让他跟你来昆仑，为的便是让真人也晓得这件事，继而让真人也做出选择。”

碧云听罢这话暂未言语，如今因蓝朴淳的出现，看似随机并且概率很低，但凭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极有可能不仅试探朝堂各路心思，连蓝家的心思也要通过这些看似无关的事来摸个透彻。

明白这一层深意，问题也跟着来了——

蓝朴淳系出昆仑，随后不知为了什么缘由一夕与师兄道虹真人决裂，继而破门而出，没过多久便摇身一变成了武林盟主。

陛下想试探这位新晋盟主什么呢？

莫非是想知道蓝朴淳对道虹这位师兄是否还存有情谊？

心思至此，碧云顺着方才的话，故作纳闷道：“这你也能猜得出来？”

这下轮到蓝朴淳纳闷了——

“方才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嘛，不然我哪儿能猜得到？”

碧云思索一遍自己方才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随后道：“我没说过。”

蓝朴淳撇嘴望梁道：“那就当是我瞎猜的，待会儿我便去昆仑告诉昆儿让他不必下山了。”

“慢着！”碧云极少这般急躁，从浴桶中直接扑向蓝朴淳，急道：“你不能去—

—你去了我孩儿就没救了！以蓝逸昆的性格，他下山半道瞧见冻僵在雪地中的人，必然会救之上山！这些也是紫君交代过你的——你那孩儿是我孩儿唯一获救的希望！”

扑是扑不到人的，碧云绊着浴桶摔了，半晌站不起来，索性靠着翻倒的浴桶抬眼看着避他如避火的蓝朴淳，道：“我所有的盘算都不会祸及紫君的江山，非但不会，待我儿长大，将会成为紫君江山最有利的臂助。”

蓝朴淳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这个盘算也包括你今日的跳崖寻死？”

碧云被说得哑口无言，慢慢将脸颊埋入双膝，轻道：“我除了是人臣之外也是人父，先前我将孩儿打伤已是万般自责，那个痴儿为了我什么都甘愿承受，本身他可以过得更好的，就因为他有我这个不成器的爹……”

软对硬，蓝朴淳被怼得略显胸闷且心虚，不由上前将碧云扶了起来，道：“此处是我亡妻的小筑，这里没别人知道，你先安心住下将寒气祛除之后再说别的。”

碧云没抬头，只是伸手拉住了蓝朴淳的衣袖，碍于袖子绝对不能断更万万不能被碧云所断，蓝朴淳不得不道：“我不是一直潜藏在帝都，也从未想过打听紫君什么，我之所以猜到一些事，确实是你方才自己告诉我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碧云依然不依不饶拉着他的衣袖，蓝朴淳对梁翻了个白眼，横竖也这样了，干脆将碧云一把抱了起来重又放入浴桶，将温水重又加了，这才道：“你说你身为人臣只做你该做的，又说但你身为人父，即便晓得那么做是错的，你也必须做，我就听出来是什么意思了。”

碧云手肘撑着腮，侧目道：“什么意思？”

蓝朴淳有模学样的也撑着腮，瞥眼道：“紫君将你孩儿放出宫必然是让他跟着你一道来昆仑，他这么做就像是将你父子送到真人眼皮子底下让真人验验货，看看你父子到底能不能被大玄江山所用。而你已被紫君用了不短时日，这个被验货的人必然不会是你，乃是你的孩儿。你虽然紧张孩儿却依然带着他来昆仑了，这便是你所说的你乃人臣，你做了你该做的事。但后来你那孩儿迸发出了戾气并且激怒了真人，你为了保全孩儿所以选择跳崖自尽，这便是你又说的你身为人父，即便这么做是错的，但你也必须做。我觉得吧，你是不是对自己的种给予的期望太高了？你就这般确定他来日必然成才，并且对紫君的江山有利？”

碧云难得有耐性听了洋洋洒洒的一大篇话，撤身靠着浴桶，慢声道：“不是我对我孩儿有信心，而是紫君对我的孩儿有信心，否则他怎会放我孩儿出宫？”

蓝朴淳这回脸色没变也没喷，一个眼神的光影便分了胜负，是他大意了，也是他低估了碧云的睿智，输了就要认输，遂抱拳道：“素闻云相高智，今日我算是领教了，你先以一番话引我入套继而洞悉我是个多疑的人，继而再根据我的多疑继续引我入套，我不妨直接告诉你也罢，我若选我那师兄，当初便不会破门而出离开昆仑。我虽不在帝都，但却与紫君互相传信，我不是要打听什么，我只是担心他，你是个外人先前不知道这些，你会怀疑试探我乃是人之常情，正如我今日也会试探你一样。这些话我只对你说一遍，来日信不信我，随你。”

“高智的不是我，我是在试探你引你入套，但陛下却不是在试探你，他对你的信任是远远高于我的。”碧云沉默片刻，道：“蓝兄当真令我刮目相看，乃不知好过素和寒拙多少，若如今伴驾的乃是蓝兄而不是那个脑瓜有坑的素和寒拙，该有多好。”

“我不会去紫君身边。”蓝朴淳沉声道：“我绝不会去当个什么劳什子大官！”

“因为你怕你迟早会忍不住杀了那些围困紫君的不入流货色。”碧云扶着额角，一语道破蓝朴淳内心所想，复道：“其然我也怕，我也怕我那孩儿来日会忍不住宰了朝堂上那群没用的老东西。”

“那咱们该怎么办？”蓝朴淳焦灼的踱步片刻，回望碧云，道：“我这脾气已是觉得憋屈，待我家昆儿一旦长大走闯四方，就他那个火爆性子——必会惹下大祸！更别提我还有一个——咳！我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

说到闺女，蓝老爹瞄了碧云一眼，凑近道：“云相家的郎君想来模样不会差了，不知生辰八字几何？”

碧云闷声笑了好一会儿，这才老神在在道：“属虎，今载六岁。”

“哎呦哎呦属虎好呦！”蓝朴淳喜出望外道：“我的好霜儿属龙呦！这简直就是龙虎——”

碧云毫不客气打断道：“我孩儿且会娶个三妻四妾，接着你家闺女要么红杏出墙，要么就谋杀亲夫，前提是，她得打得过她相公才成。”

蓝老爹的笑容旋即瘪了，磨牙又盘旋了好一会儿，蓦然看着碧云，道：“看云相这般闲淡想来是有了对策，那咱们到底该怎么办？”

碧云伏在桶边又笑了好一会儿，这才好心情的勾了勾手指，蓝朴淳跟着凑了过去，耳闻高智云相轻飘飘的就道了两个字——

“凉拌。”

蓝朴淳慢吞吞后退，他觉得自个儿就是吃饱了撑的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