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安病了，自那夜回来后就有些发热，还一直说着胡话，一连几日，好容易退下去了，隔天又发热了，反反复复，人都消瘦了。

卫芷有些着急，派太医看了，太医也诊不出来，说是心病。卫芷让人去请小长安的师父，王太后又不让，甚至将小长安隔开了，不让卫芷探望，说怕过了病气。又有人说她是中了邪，于是王太后愈发小心，派人将小长安迁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里，只让一个宫女侍候着。

关雎宫，

卫芷最近也感觉有些不适，问丹橘：“那丫头今日怎么样？”

丹橘面带忧色：“回皇后娘娘的话，还是一样说着胡话，只靠参汤吊着，才几天下来，人就瘦了许多。”

卫芷的手暗自紧握，弄死了韩修远，又得了肚子里这个种，没有人再敢羞辱她，她已经成了晋国皇宫说一不二的人，但到底他们母子两都不过是王太后的傀儡。

这些天来卫芷想了许多，她爱肚子里的孩子吗？大约是不爱的，因为这个孩子是屈辱的象征，而她恨他的父亲，恨韩修远那个老贼。她才十七岁，虽然远比别的女子清醒，却也幻想过与俊朗温柔的夫婿举案齐眉，结果却是嫁了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当继室。

他不爱她也罢，却还喜怒无常，动不动就责打她，当着下人的面不给她脸，而她还要对他笑脸相迎，还要在他病倒后尽心服侍他，甚至还要怀上他的孩子，卫芷感到恶心。可是当小长安的手贴在她的肚子上，当那个孩子踢她时，她的喜悦，是不受控制的。

卫芷沉默良久才开口：“你说那孩子是怎么了？突然就病倒了。”

丹橘猜测道：“那夜不是打死了个人吗，怕不是受了惊吓。”

卫芷摇摇头：“不至于，本宫像她这个年纪，早就不知处置了多少人，那孩子不像是这样的。”

“莫不是真的中了邪，小孩子是容易沾染不干净的东西的。”丹橘试探道。

卫芷看了她一眼：“本宫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

另一边，清秋院。

小长安现被丢在这里，应着每日有丹橘探望，那唯一侍候的宫女倒不至于懈怠。

小长安躺在床上，面色赤红，嘴里不停重复着“不要忘记”，“别管我”，“回去吗？”这几句话。

自那夜看到萧延清那个眼神起，她就已经有些心神不适了，收拾那个太监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不能自已，不受控制。

她想起了许多事情，想起了前世偏执的自己，甚至曾一度得了抑郁症，那时的自己也像萧延清一样，眼神死寂，觉得活着还是死亡是无所谓的事，把世间所有的事都看得透彻，也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直到那个人出现，那个人将她从深渊中拉了出来，可她就是想不起那个人了。想不起他的名字，想不起他的样貌，甚至连性别也记不起，明明那个人几乎完全的参与了自己接下来的生活，可为什么就是想不起呢？

想不起就不去想，她总是下意识的保护自己。突然她又想起了今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李维，想起了师父，想起了一路遇到了那些好或不好的人们……

时而是爹爹叫她“呆呆”；时而想起昨夜满地的鲜血；时而是师父那日的话：把他们当做能让你好好活下去的“食物”；时而又想起谢骁一身狼狈，却祝愿她一路平安……

虽然只有七岁，只在这个世界活了七年，可她已经遇见了太多太多的人。前世信息高度发达，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反而是少了，她所可以交心的也就那么一两人而已。而今生，一路走来，美好温柔的人太多，她几乎是一路被宠着，被祝福着走来的。

她一直都是李长安啊！这不会只是巧合，不管是当初孤僻的大人，还是现在活泼的孩子，都只是她自己，也都有人于危困中相伴，在堕落时伸手，她喜爱独处，却从未彻底孤单过。

李长安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人。李长安以单薄之躯走至如今，又承蒙多少厚爱，她能做什么？她汲取了别人的温暖，自然也要去温暖别人啊！

卫芷怀胎已经八个月了，这些天卫芷食欲不振，极为难受，她让人早早准备好，她隐隐感觉怕是要早产了。

这天，已是八月，原本烈日炎炎，晴空万里。突然乌云遍布，沉沉压下来，夏风刮过，落叶纷纷。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炸雷骤响，关雎宫传来卫芷一声尖叫，整个后宫都被炸起来了。

王太后领着一队宫人，坐着轿子匆匆赶来，关雎宫外宫女、太监、太医、甚至禁军，乌压压站了一堆，有的位分低微的甚至只能被挤出来淋雨。

王太后一手把关，雷霆手段，安排的井井有条，凡有乱入者，即刻拿下。

雨越下越大，渐渐的都能打疼人了。殿外一片的人，却是鸦雀无声，殿内王太后亲自甄选的产婆，家人都控制在她手里，如有意外，统统陪葬。

可卫芷是早产啊！怀孕才个月，前一段时间又身体不适，进食少，气力不足。王太后听着殿内卫芷渐渐虚弱的声音，也是忧心忡忡，不住的要人传她的话。

可是没有用，眼见着卫芷昏厥过去，产婆们也吓得手抖，皇子不能出世，她们全家都得死啊！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又端出来。明枪暗箭经历无数，血肉横飞也不是没见过，王太后还是第一次这么心惊肉跳，这个孩子可是关键啊！

就在这时，远远听见有踏水的声音传来，一个瘦弱的身影由远及近，居然是病了将近半月的小长安！

禁军上前拦截，王太后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有片刻的出神，然后马上吩咐禁军让她进来。

小长安全身湿透，见了王太后来不及行礼，连忙就要进去殿内，众人皆拦，王太后沉思片刻，看了渐渐只剩下产婆声音的内殿一眼，沉声道：“让她进去。”

小长安冲了进去。王太后询问追出来的侍候小长安的宫女：“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宫女喘气不赢，连忙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就刚刚，李姑娘突然坐起来问了一句‘卫姐姐是不是要生了’，奴婢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冒雨跑出来了。”

王太后扶着谨言的手，毫不怀疑的点点头，心渐渐放下了些。

不一会儿，殿内突然寂静无声，然后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

王太后倒退半步，松了口气，

再看外面，雨停了，蔚蓝的天空露了出来，像洗过一样漂亮，一架彩虹桥横跨天际，天气凉爽，一扫夏日燥人的炎热。

产婆出来报喜：“恭喜太后娘娘，是个小皇子！”

底下瞬间跪倒一片，都是贺喜的，还有说小皇子一出世就晴空万里，必是祥瑞之君的……

王太后笑得开怀，拍着谨言的手道：“赏，都赏，重重地赏！祥瑞之象，天佑我晋国，大赦天下啊！”

底下也是一片欣喜，都高喊着：“天佑我晋国，天佑我晋国。”

小长安抱着小皇子出来，跪在王太后跟前：“民女和小皇子，拜见太后、皇祖母，请太后娘娘赐名。”

王太后笑着接过小皇子，紧紧抱着他，对小长安道：“你有功啊！”又吩咐谨言：“赏，重赏。”

然后又看着小皇子，慢慢踱步，思索片刻，大声道：“就叫韩朔，朔者，始也，生也。”

“朔儿，朔儿。”王太后切切的唤着。

一旁产婆叩首道：“太后娘娘，小皇子还有些虚弱，容奴婢带下去侍候吧！”

王太后小心地将孩子递给她，交代道：“千万小心照顾，不准旁人随意接近。”

婆子自是不迭的答应了，王太后甚至留下了谨言来看护，又嘱咐卫芷好生养着，这才放心的回宫。

小长安拜别王太后，进殿来照顾卫芷，殿内还有很重的血腥味，天知道小长安冲进来的时候有多害怕，床榻上、婆子们手上、地上的盆子里……到处都是鲜红的血，卫芷躺在血泊里，脸色惨白，双目紧闭。

小长安摇摇头，不再去想，跪坐在了卫芷床边，她往日鲜艳柔软的唇瓣都变得苍白干裂了，小长安柔声喊着：“皇后娘娘，可还好？”

卫芷眼睛睁开一条缝，勉强笑道：“算了，还是像刚刚那样，叫卫芷姐姐吧！若是你不来，我怕是就死在这里了。”

“姐姐是有大福的人，哪那么容易死？”小长安笑道。

卫芷躺在柔软干净的床榻上，艰难地点点头。

“姐姐先休息吧！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卫芷阖上双目，疲惫不堪的睡去了。

小长安正准备出去，她突然又睁开眼，嗓音嘶哑道：“给朔儿起个乳名吧！你是他的贵人。”

这回小长安没有推辞客气，笑道：“好。”

晚上，卫芷醒了，就看见小长安趴在她的床榻边，卫芷难得的会心一笑。

“丫头，起来了，回去睡吧！”卫芷轻声喊道。

小长安哼哼一声，揉揉眼睛起来了：“民女没事，不困的。”说罢起身喊了丹橘一声，丹橘端了一碗红枣甜汤进来，伺候着卫芷喝下了。

“小名想好了吗？”卫芷喝了几口，抽空问。

“叫八宝吧！”小长安笑道。

“有何缘故？”卫芷问道。

“师父给民女起的小名叫三月，因为民女是三月生的。现在是八月，小皇子又是这样的宝贝，所以民女寻思着就叫八宝吧！民女也没读过几本书，起不了太雅的名字。”

卫芷倒是满意的点头：“大俗即大雅，乳名原本就是要这样的，八宝挺好的。”

然后又问丹橘：“八宝怎么样了？”

丹橘连忙回话：“毕竟身体有些弱，乳母和几个太医轮流守着呢！”

卫芷点点头：“要他们好好看护着，派些仔细的宫人去，你也去守着，本宫这里不要什么人，明日本宫再去看他。”

丹橘应声，正要将手里的红枣甜汤递给小长安，卫芷接过：“本宫自己来吧！还没有这么没用呢！”

丹橘也只能笑着交到了卫芷手上。

卫芷已经诞下了皇子，母子平安，按理说小长安师徒两可以出宫了。

宫里华贵，规矩也多，小长安自然盼着出去，就可以畅游大街小巷了，但又想着陪卫芷几天，也想多看看自己取了小名的八宝，人一旦给某样东西取了名字，就越发容易产生感情。

“预计什么时候离宫？”卫芷喝着甜汤问。

“一周后吧！”小长安想了想。

“你这只野猴，知道这偌大的金笼子关不住你。”卫芷淡淡笑着。

“娘娘要是什么时候可以出宫就好了，我们一起逛集市，可热闹了！”小长安笑道。

卫芷喝完甜汤，躺回床上：“本宫已经过了爱热闹的年纪。”

小长安觉得像“枉断肠”的百花节那种繁华，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讨厌。

“没事，您得空就可以召民女入宫！”

“哪那么容易。”说完又道：“行了，你三天后就和你师父出宫吧！本宫还稀罕你。”

小长安看着她，笑嘻嘻的应道：“是，娘娘是凤凰，哪里稀罕民女这只野猴子。”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卫芷有些乏了，小长安也就下去了。

又被王太后叫到宫里询问，王太后问她怎么突然好了，小长安说大约是托了小皇子的福。王太后又问卫芷怎么样了，小长安一一应答了，这才提到了放他们师徒出宫的事。

王太后奇怪道：“要你师父当太医他又不肯，说什么自己年纪大了，没有几年可活了，只愿坐诊医馆陪着徒儿。你们师徒两倒是一个样。但也都有功，哀家也就不强留你们了。”

小长安又谢了王太后的恩，然后终于可以看见老人了。

老人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倒是小长安瘦了许多。

“皇宫好玩吗？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没什么好玩的，没有我们这一路来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有意思。”小长安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