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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显阴冷的议事厅，献玉伏在案上，聚精会神地描绘雷州湾水路图。描上几笔，又直起身子审视一番，依着数月来出入雷州湾各岛各村的印象，将水路图描得更为精细。正月里，气息凉薄，她画画停停，时不时搓搓冷得僵硬的手。

芳信在桌前安静地扇着红泥炉子，茶壶里沸水咕噜噜翻滚，壶嘴里热气直冒。芳信娴熟地整治出一杯，关半仙怡然自得啜了啜，“好茶，回味甘厚，唇齿留香。”

献玉抬头白了关半仙一眼，真真是在木棉咀生了根，饶是有好茶侍候，还得三请四邀好几回。以为他不喝了呢，偏生今儿又来了。彩娘到底疼她，偏不给她捎些好酒，茶有什么滋味，改日定寻她要些好酒来。

想着想着，倒有些馋了，朝芳信叫道，“好妹子，这图画着冷手，快些弄壶酒来暖暖身子。”

换了先前，芳信定然板起脸来，老气横秋地念叨，姑娘家家的，整日里泡着酒坛子成何体统。而今，芳信的眉眼间几无喜怒，语调也是谈谈地，“酒会伤身，姐姐少喝些。”

“茶也可暖身子。”关半仙送过一杯放在献玉手边，瞟了一眼水路图，“且让本仙瞧瞧岛主大作，有何高妙之处？”

“本岛主此图定然空前绝后。”刚端起茶盏又放下，献玉底气十足地夸耀，“献某水路图在手，行遍雷州湾无忧。”

“吹牛的功夫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关半仙指着海图一角，“此处可是漏了一屿？”

献玉定睛一瞧，还果真是。

芳信依然盯着红泥炉子，不苟言笑。关半仙提起笔，慢悠悠地补绘。

打脸如此之快，她多少有些不适，正要寻个由头化解这无名尴尬，门外传来梁保惯有的肥厚笑声，人未到，声先至，“岛主，看看我给你带谁来了？”

芳信顿然慌张起来，转身冲入内室。献玉亦由着她，既不相阻也不相劝。抬眼望去，梁保拉着一个须发灰白的商贾踏入堂中，商贾头戴灰褐色镶红宝石瓜皮暧帽，身着驼绒色夹棉袍、红青缎厚绵褂，脚踏青缎双层皂靴，一身贵重。

“献姑……献岛主，过年好哇！”商贾激动地话至一半又改口，边走边抱拳，“荔枝岛一别，岛主愈发雄姿英发。”

“陈老伯？”献玉不敢置信地起身相迎。

当年那个衣裳破旧，跪地哀求的陈老三，竟然咸鱼翻身。都说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此话在陈老三身上可得改一改。同在一条船上闯过海的兄弟，情谊自然是在的。若是飞黄腾达之后还能惦念你，那感觉又别有不同。

“过年好，过年好。”献玉一面回礼，一面吩咐看茶让座，嘴上笑问，“大过年的，陈老伯不走亲访友，如何寻来这穷乡僻海。”

“岛主便是老汉的亲友。”陈老三认真地道，“当年若非岛主大发善心，出言搭救，老汉何来今日光景。”

“不值一提。”

陈老三起身击掌两下，门外伙计应声抬着一筐筐的米面粮油鱼贯而入，不多时将偌大的议事厅塞得满满当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老伯有今日之成就，非献某一言之力，不敢妄自居功。”献玉婉言相拒，当日她只是瞧不惯龙七，才不知深浅地信口开河。如今想来，那一程海路得亏妈祖娘娘眷顾，未遭遇夷国海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陈老三颇为意外，此次的谢礼，他几经斟酌，才只送些外洋岛屿缺失的补济之物。她若连这也不收，倒不叫不好开口余下要事。稍作思虑，决意直言，“实不相瞒，此次冒然前来，一为报岛主恩情，二为商队护航之事。”

“老伯被谁欺负了？”梁保撸着袖子插嘴。

“梁兄弟误会。”陈老三感激地笑笑，接着往下说，“这两年有青竹帮押船，虽有波折，总归还是顺风顺水。承蒙七爷关照，商行买卖也愈发红火，原想着今年再接再厉更上层楼，青竹帮派人捎来口信，押船的银钱需再加两成。”

“为何？”献玉心中犯疑。

青竹帮也算是有头脸的，这类狮子大开口之事甚少听闻。

陈老三话未出口，先重重叹了口气，“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岛主不知，安南国前朝王子又打回来了，这一次来势汹汹，已连下好几个城池。青竹帮倚靠安南惠王久矣，调了好些帮众前去支援。此前一同押过船的于堂主，李堂主已小半年未回珠江口。如此人手紧缺，价码自是水涨船高。”

“郑堂主何在？”献玉脱口而出，一念间闪过龙七的脸。

关半仙着意瞥了她一眼，见她面露担忧之色，嘴际扬起细微的笑意。

“广州堂口尚在，毕竟与星虹记有千丝万缕的情谊。”

献玉松了口气，随即又为她愚蠢的多虑暗自发笑，青竹帮又怎会丢下星虹记？他们本就是一家子。

“其余各帮老汉素无来往，开年就要筹货出海，伙计们都指着这条生路，老汉真是一筹莫展。”陈老三继续道，“前几日雷州的亲戚来拜年，说雷州湾出了个了不得的女岛主，飞檐走壁刀剑枪炮无所不能，统率数百训练有素的铁卫军，不过半年尽降湾内各路散匪。女岛主所辖之境，号令严肃，不仅与村民秋毫无犯，采买补济时遇贫困之家银钱竟给双倍。老汉始以为玩笑，这世上哪会有这等霹雳菩萨，亲戚却赌咒发誓此事千真万确。”

陈老三呷了口茶，面露微笑，“老汉几经打探，得知岛主竟是故人。如此，老汉壮胆前来请岛主押船。”

上岛这一路，陈老三留心观察，铁卫军巡防不矜不伐，驻营之所万幕无哗，一尘不惊。岛民欢忭，耕渔不缀。此等轶序景象，令他即震惊又向往。

献玉左眼皮跳了跳，与梁保相视一笑，开年第一单送上门的买卖，好彩头。她向前倾了倾身子，抚掌问道，“陈老伯且说说，有多少船货？去往何处。”

“五条船，走货安南。”陈老三不假思索地回道，见献玉梁保面有惊异，忙解释，“三个东家的联合商队，茶货丝绸陶瓷俱有，分而装之节省花销。”

商人都打得一手好算盘，献玉自觉不擅此道。好在她善布阵，五条船，二百铁卫足矣，爽快地答应，“好说……”

“东家开价几何？”关半仙插话。

“这是……”陈老三警惕地打量着关半仙。

“自己人，但说无防。”献玉爽朗笑道。

陈老三伸出四个指头，试探地出价，“老规矩，每船四百两如何？”

掐指算来得银两千，献玉眼前一亮，合算呀，正所谓，钱多钱少不重要，打开门路才是正经。正要点头答应，却听得关半仙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讨价还价，“去茂名阳江遛一圈儿，铁扇帮也得收这个数。”

“老汉方才说的是单程，返程倍之。”陈老三打着哈哈。

目光在关半仙陈老三之间来回移动，献玉细细品味着这其间的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