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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走！走！”芳信用尽余力地朝门外喊。献玉朝梁保使了个一切有我的眼色，梁保才依依不舍地朝屋内看了几眼，脚步沉重地离去。

芳信将整个身体紧紧缩进被子里，她觉得冷，身子不受控制地抖动。天刚起了露水，被子就捂不热了，她从脚指尖到头发丝儿都散发着寒气。

冻死我吧，芳信苦苦祈求着，死了才好，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爹爹为了保护她们，与海盗以命相博，被船桨砸烂了鼻子，戳穿了眼睛。会忘记娘亲紧紧抱住她，被砍去了双手……

眼眶犹如泉眼，泪水流啊流，怎么也流不尽。眼泪洗不去她身上的脏，她不再是个好姑娘，她太脏了。

她从栖彩楼回到家，乡亲们看她眼神便不对，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还有小孩子来骂她娼货。她气得大哭，娘亲抚慰她身正不怕影斜，清者自清。时日一长，也就过去了。可如今不是，她真的脏了。

梁保对她的心意，她如何不知。今年及笄时，娘亲说村东的李家二小子不错，她嘴上以再多陪陪爹娘混过去，实则存了别的心思。她在等。出白云观时，梁保盯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过等着他。李家二小子成亲时，她去沾了喜气，不知怎么地，总会莫名地想象她坐上花轿，梁保给她揭下红盖头的场景。

终究，她没这个福气。这几个日夜，她虽浑浑噩噩地，却也知道，梁保始终守在门外。她不愿睁开眼，不愿看到这个世界，她无颜面对梁保。

献玉默默地坐在床前，看着被子抖动，已无言相劝，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有些槛得她自己过。从她流着泪喝下弟弟盛来的那碗稀粥开始，献玉知道，她不会再寻死。

人的长大，只消一瞬，那是魔鬼的分割线，推着你通向异域，再也回不去。

有人回不去，有人不肯回。

即使献玉承诺派铁卫军常去巡查，村民们也不肯返乡，纷纷请求留在落沙岛。他们从岛民脸上的笑容看得出来，这里安全、平静。再回柳湾村，没了小刀疤，还有大天昆，还有三三两两的小船帮，他们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不是你的错。”献玉抚平她的凌乱的头发，语气坚定，“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我保证。”不仅是她，雷州湾沿岸的所有村落，她都不容许。

关半仙道，若想让雷州湾众海盗都听命于你，只有一条路——打到他们服气，用枪炮立下规矩。

翌日，蝎尾湾码头桅竿林立，数百铁卫军列队登船。

出征螺号响起，二十余条战船启碇扬帆，乘风破浪开赴羊角湾，此次攻打大天昆，她坐镇中路，梁保李婆带分居左右翼。黑衣劲装的献玉伫立在超鱼号船头，落沙岛在身后渐行渐远，最后只余墨绿小点。

那是她安身立命之所，临行前她毫不犹豫地托付于关半仙。现下落沙岛人多事杂，即便她与松月一同应付也颇为吃力。倒是关半仙，前几日她征讨小刀疤时，竟将全岛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愈发觉得关半仙是个有大智慧的算命先生。

此番再托他守岛，关半仙却不高兴了。站在蓬蒿掩路的珊瑚屋前耷拉着脸，烦不胜烦地抱怨，又将落沙岛丢给他，照管一日，他得减寿一年。她只得伏低做小，信誓旦旦地保证此行必不超过一月，关半仙才勉勉强强地应下。

接到哨船送来全胜大天昆的战报时，是在出征后第五日。关半仙很兴奋，眉开眼笑地像个小孩。松月将消息说芳信听时，芳信照例默然不语，只是沉滞的脸色稍显松驰。

又过了数日，一队小船帮来降。

献玉放言，守得落沙岛规矩的留下，守不得的滚出雷州湾，若敢踏入雷州湾一步，必取其狗命。

三个月后，雷州湾内再无散匪。

落沙岛上，生齿数千，皆尊献玉为岛主。铁卫军迅速壮大，十人一什，十什一营，千余人的军团皆听献玉号令。

村落如雨后春竹般涌出，自咸鱼街往西绵延数里。站在鸡冠岭炮台，每到傍晚都能看到百舟争流千帆竞之盛况，大小船只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地往港口行去，落于人后者，座船便无泊位。天色还未暗，沿岸的各处港口码头，帆墙鳞集，港湾里挤得密不透风。

夜幕降临，炊烟袅袅，灯火连片，人语依稀，俨然一座活络的海滨小镇。

海滩椰林深处，火把上的火焰被海风吹破，发出呼滋滋的声响。芳信半弓着身子，举着半人高的鸟枪，手颤抖着引燃火绳，怦！枪响后良久，芳信才睁开眼，穿过身前的黑烟，走到草人前查看，完好无损。

芳信紧抿的唇角尽显颓丧和失望，终究是不中用，已练了一月，扣动板机时，还是会害怕地闭上眼睛。松月可以做到，阿梅阿荷可以做的，岛上诸多女子可以做到之事，为何偏她不行？

为什么？！芳信抱着枪蹲在地上，眼泪流了下来。

数月以来，她看着岛上的姑娘们生机勃勃地操枪练剑，看着她们考校，看着她们欣喜若狂地升格铁卫军。看着松月带领她们威风凛凛地巡防于全岛各处，护岛卫民。

而她，是那个被护者，一直都是。她像一只寄居蟹，出生长大都躲在别人坚硬的壳里。一旦失去那张壳，惊慌失措，无以自保，只能任人宰割。

她再不想这样，她不要再当寄居蟹。在沙滩校场上站了几日后，她向松月要了一杆枪，远远地在角落里操练，她没有练剑的天赋与能耐，枪就很好，扣下板机，杀人无形。她迫切得想要摆脱被保护的阴影，没日没夜一心一意地操练，每日累得倒头就睡，鸡鸣便起，没有时间悲伤，甚至连梦都少了。

椰林外，潮水冲刷着海滩，一浪退去，一浪碾来，不着痕迹地抹去滩上深深浅浅的凌乱。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她一定可以。拭去眼泪，重新装填火药铅子。一定要睁着眼，睁着，不断地重复着，呯！眼睛闭上的刹那，强撑开一条缝。

继续装填火药，点燃火绳。第二枪，第三枪……

一个月后。

呯！

芳信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硝烟散去。做到了！她举枪笑了起来，黑烟熏人，笑中也带泪。

嘘呜！身后响起一声长啸，芳信转过身，献玉拎着一吊椰子自树上飞落。

出海归来，便听松月说起她练枪之事，起初松月还怕她一时冲动寻了短见，连续跟了几日才作罢。练枪甚好，献玉深为赞同。二话不说，亲去火器库里挑出一杆夷制新式短枪。

“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送你！”献玉将短枪不由分说推到芳信怀里。

芳信眼前陡然一亮，尽扫往日阴翳之色，唇角牵出一抹笑意。

她这般稀罕的神态，恍如两年前星虹号上的她，龙七手把手教她练枪的情形顿然浮现，献玉甩甩头，将椰子扔在地上，“来，姐姐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