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饮罢甘泉汤，龙七端坐在竹床子上潜心打坐。

哑伯见他眉心紧锁，不由得也跟着愁眉紧锁。日前在木棉咀称病闭门不出一是躲清静，二是方便与星虹记、青竹帮互通消息。这回只怕是真病了，一日三遍地修习清心决，这都十日了，还是这般面色阴沉。

问他十句，难得回应一声，似乎龙七才是哑巴。

龙七现下烦燥不安，愁思百结。他送来的白骨号及小飞剪，献玉一次都未亲临，如同八月暗夜，凉透了。倒是梁保，得空便消磨在白骨号上，如同娶了新媳妇似地合不拢嘴。反观徐长风那几箱子破书，她日日爱得手不释卷，时不常地夸徐长风挑书的眼光甚好，依她的性子早晚会上门致谢，你来我往的，二人岂不熟络。

而他无从阻止，既无立场，又不得法。有良人中意于她，护她一生安宁，甚好。但徐长风肯定不是。

此等心有余而力不足之状，令他心焦。

思虑至此，龙七才猛然惊觉，他眼中的小姑娘已然长大，已然是名震雷州湾狠角儿，是令众人瞩目的女人。

铃铃铃！柴门上的海螺风铃突然响起，龙七睁开眼睛，哑伯已不见踪影。

“半仙，半仙？”献玉推开柴门，踏入院中。

诺大的院中空寂无声，空地上的狼尾巴草高至人腰，几乎将小径淹没，又扬声叫道，“半仙可在？”

戴上人皮面具的关半仙开了门，闷闷地道，“你如何来了？”

“大好的月色，闷在屋子里做什么？”献玉扬了扬手中的食盒，“松月梁保他们都热热闹闹地吃酒赏月，怎能少了半仙？”遣了松月一早来请，道是一如既往地柴门紧闭。换了平日也就罢了，中秋团圆之夜，献玉自不能任其一人孤馆灯青。

关半仙负手而出，不觉已中秋。真是个特别的日子，夜空云白若絮，月色泼地如水，她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见她兀自坐在石阶上，一层一层揭开食盒，语调又酸又傲娇，“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惦记的。”

“怪我来晚了？”献玉说着起身，“爱吃不吃，不吃撤了。”

“你能撤哪儿去，他们早盼着你离席呢。日日操练，中秋佳节也不给点自在？”

“看破不说破，我的关大仙。”献玉爽朗一笑，用衣袖拂了拂石阶，拉着关半仙的衣摆朝身旁努努嘴。半仙待她，不似松月视她如姐妹、如师徒的情分，也非梁保视她为兄弟的义气，更非报一饭之恩可涵括。那是一份纯粹的好，如父如兄，与生俱来。也只有在半仙跟前，她尚可恣意放肆，笃定他不计较。

半仙果然傲娇地扯回衣摆，嘴上嫌弃，“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身子却耿直地在身旁坐下。

“给，都给您。”献玉左手递给关半仙一盘月饼，右手拎出一壶酒。

“你不吃？”关半仙还真有些饿了。

“不爱这些甜甜腻腻的，吃着嘴里齁得慌。”献玉抿了一口酒，她还是喜欢甘洌火辣的滋味儿。

“挑嘴儿还诸多说辞。”关半仙咬了一口莲蓉月饼，口舌生甜，假装不经意地打听，“那些破书看得如何了？看完了早些还他。”

秋风清，秋月明，暗香过树，香气馥郁，献玉吸了吸鼻子，“又不是闲话本子，哪能快得了。再说，这种书常读常新，读一读放一放，心境阅历不同，所知所得自有差异。”

“你打算借一辈子？”关半仙语调陡然高了几度，“还是对徐长风另眼相待？”

“之前对他确有几分偏见。”酒入喉中，献玉起了兴致，“听没听过徐长风屠朱家村之事？”

“略有耳闻。”

“众人皆知徐长风有七房小妾，却不知他还有亡妻林氏。林氏长相貌美，又颇通武艺。与徐长风青梅竹马，两人成亲后更如胶似膝，只可惜成婚三年未能生个一男半女。那年，林氏率队在朱家村采买补济，遭遇村民设伏，林氏不幸身亡。得了消息的徐长风几欲颠狂，暴怒之下屠了全村。”

“怪蹊跷的，村民哪敢算计铁扇帮？”

“更怪的是他老子，还未过林氏丧期，便给他张罗续弦。之后么，他便变得风流倜傥，流连花丛，一口气纳了七房小妾，只是均无所出，他老子又急又气，毫无办法。绝！”献玉说两句喝口酒，别有滋味。

“你从何处打听的这些？”

“阿荷的远房表姐阿云在徐家当丫头，道徐长风饱读诗书，待下人亦是彬彬有礼，深得人心。”

“他若钟情于你，你可喜欢？”关半仙遥见浮云遮月，指尖不自觉地嵌入饼中。

献玉一愣，随即纵声长笑，“天涯飘泊之人，命悬高榜之身，何来闲情风月？”长笑间含着几分辛酸，几分孤高，“徐长风身为铁扇帮少主，怎会拿阖帮前程儿戏？”

唔，竟忘了她通缉之事，真可谓关心则乱。关半仙霍然开朗，捊着白须低声安抚，“蒙冤之事早晚会水落石出，你风华正茂之年，莫说这些丧气话。”

“指望给姑奶奶扣上帽子的狗官，大发慈悲放我一马？”献玉笑意渐冷，仰起脖子喝尽壶中酒，“夷人贬卖鸦片固然可恨，和兴记为虎作怅更可恨，官府贪污腐败素位尸餐最可恨。他们既断定我是杀官劫船罪大恶极的女海盗，姑奶奶就做给他们看。”

“你待如何？”

“我……不告诉你。”献玉见关半仙一脸迫切的期待，眨眨如宝石般轻灵的眼睛，卖了个关子，“半仙卜上一卦便知。”

“你……”关半仙冷不丁被她戏弄，一时语塞。

献玉哈哈大笑，伸了个懒腰，瞥见地上掉了几块月饼，可惜得很，“嫌甜嘛可以不吃。您这天上一半，地上一摊的，实属浪费。徐长风特意从广州老字号莲生记买来，不容易。”

“拿走拿走，谁稀罕这破玩意儿。”关半仙瞬间黑脸，手中未吃完的月饼扔回盘子，和盘子塞入献玉怀中，气乎乎地转身回屋，嘭地关上宅门。

这狗屎脾气，献玉撇撇嘴，不吃便不吃，她留着给芳信。今儿就算梁保不提及，她亦打算动身去探望，荣归故里的小丫头，日子想必十分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