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3冒犯

29号那天，程谨知开车来学校，载许若愚一起去接机。

于朦他们是前一天下午从杭城出发，当天经停西城过夜，第二天中午再飞克木伊，抵达时间是下午三点多。

程谨知两点多钟就等在了许若愚宿舍楼下。之前他们用短信沟通过时间，他到得早，却也没有催她。

习惯性地，从车上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再拿打火机时却犹豫了。

脑海里突然闪回出那晚，许若愚皱着眉头跟他说，在克木伊压力不算大，就不能抽那么多烟了。

目光清凌凌的，黑色的瞳孔澄澈得像一面镜子，完完整整地映出他的脸。

他笑了下，把打火机放回去，牙齿咬住烟头，磨了磨。

这个时间点，很多学生从宿舍里出来去教学区上课。

寒冬已至，大家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帽子手套和防寒服穿戴齐整，常见的款式和花色，分辨不出什么地域特色，除了他们从车旁经过时，偶尔能听到的、使用民族语言的交谈。

热闹的、鲜活的，年轻人的气息，穿过车窗，渗入程谨知的耳膜。

他低头摆弄手机，整个人放松下来，恍惚间，又回到了校园。

不只是身在校园，更多的，是松弛的、舒缓的，校园生活般的心境。

在美国进修的半年多，工作内容除了实战，还有科研，几乎没有时间想其他。他默默承受下来，以为是国外顶尖医院的压力使然。

他既来了，就要不辜负身上承载的期望。就这样，熬过了艰难的八个月。

完成了既定任务后，他迫不及待地回到杭城，回归熟悉的生活节奏。然而，他竟更不习惯了。

日常排得满满当当的手术，和参加不完的行业研讨会，生活看似已经不能更充实了。但有几次回h大开会、或者开车经过某些地点，却总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他越想忽视，想念就越欲盖弥彰。

是的，想念。

从一开始的不解、愤怒，经过了难捱到分分秒秒都被拉长了的八个月的过滤、洗礼，只剩想念。特别是当他带着更高的名誉加持重回这个地方，他也终于理解了当时所有人对他的苦心，特别是那个姑娘，用对自己更加残忍的方式去换给他新的天地。

可是，道理上理解了，感情却上不行。因为感情之所以为感情，就不能只讲道理。

所以他一直忍着不问她、不找她。

但这样，又怕她不知道他回来，想着发点什么能证明，甚至想特别吸引她，于是有了那条、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能会弄巧成拙的朋友圈……

再后来，他意外得知她在南疆，一番打听后竟听说她在一年期满后选择再留一年……他又觉得自己被放弃了。于是，又是更加难抑的不解、愤怒。

就这样，情绪反复、难以平静的过了一年多，他也来到了克木伊。他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也一定是要把她找回的。

然而，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他的心，就慢慢平静了。

不想再去控诉她的决绝冷情，也不想再去细说自己过去一年的愤懑难耐。只想把这里当做一个可以隔绝世俗杂念的新世界，和她慢慢回到平宁的生活，也循序渐进地，找回在一起的初心。

以后不再分开了就好。

或许是新年将至，人总爱回顾从前吧。程谨知难得放任自己陷入了这些回忆里，直到被手机铃声拉回。

许若愚打电话问他到了吗，他“嗯”了一声。本想就这样结束电话，却没忍住多说了一句“天冷，多穿点。”

隔了两秒，电话那头才回了一句“知道啦！”是很愉快的语气，带动得程谨知琢磨了一下，刚刚她末尾的语气词是“啦”而不是“了”。

他倏地笑了下，笑自己的咬文嚼字。

挂断电话后仍保持低头看手机的姿势，直到冥冥中接收到一个信号，他抬头，直直地望向宿舍楼门口的方向——防盗铁门一开一合，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姑娘，脖间一条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余下一双大眼左右张望。走得很快，看上去蹦蹦跶跶的。

须臾，她注意到了这边，视线投过来，跟他对上，下一秒，眼睛睁大了些，眉梢眼角的弧度都发生了变化——她笑了。

隔了十米远，他将这些细枝末节看得真真切切，好像她的一颦一笑都刻在了他脑子里，形成了固有记忆，没有一秒钟能忘。

许若愚一路小跑奔过来，脚上的雪地靴把步子拖得略显笨重。

程谨知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她。

老实讲，她这副样貌打扮，混在赶着上课的学生人群中，与他们也无甚两样。但程谨知一眼看出，她这是和去年春节他去宁城，两人约会时完全相同的穿着。

当然是刻意为之的。

克木伊上个月就下雪了，但许若愚平日上班都穿皮靴，御寒是足够的。而且这种雪地靴笨笨胖胖的，过于休闲，是来到这边第一次穿。

连围巾都不是常用的那条，是在程谨知提醒她外面天冷时，她又回去翻出来的、之前买的情侣围巾。

拉开门坐下的第一时间，她扭头打招呼，眼睛先去打量他的穿着——黑色羊绒大衣，黑色长裤，白色高领毛衣——脖间当然没有系围巾。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但她还是略微有些失望。车里开了空调，她也顺势摘下了自己的围巾。

从克木伊大学到机场，开车要一个多小时。

从城区开出去，道路两旁便尽是荒漠了。这两年，政府和企业出资栽种了许多胡杨，还未长成，只能弱弱地给道路划定一个边界，并不能阻碍视野的开阔，更显得道路笔直宽敞。

许若愚趴在车窗上欣赏了会儿景色，又扭过头来看看程谨知，怕他开车无聊，主动搭话：“去年途径这边的时候，眼里都看不到什么绿色，可见南疆的环境越来越好了。”

程谨知“嗯”了声，停顿了一下，又问：“这一年多，周边去过的地方多吗？”

“没去几个地方……除了两三次去贫困学生家里采访，就是今年五六月份准备招生的时候，去南疆几个重点高中转了转。”说到这，许若愚也顺便问道，“程医生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巡诊啊？”

程谨知眉毛一扬：“你知道我去巡诊了？”

“对啊，团委网站上报道了，”许若愚边说边点头，“我还看到了你们巡诊的照片，有舒医生呢！工作的样子跟他平时很不一样！”

那张照片上，舒哲手持着一台设备，近距离地对着一位老爷爷的眼睛观察。镜头角度是对着他的，能看到他正脸，表情因为用力而难得的严肃范儿。

那组新闻照片中没有程谨知，也没有其他的心外科医生。许若愚不禁想象他们这个科室若是下乡义诊，设备紧缺的情况下，是怎样开展工作的呢？

程谨知听完刚刚那句明显是赞美舒哲的话，便没有等到下文，下意识看了身旁的姑娘一眼——只见她眼眸低垂，似是陷入了思考——他收回视线，默默抿紧嘴唇。

而更不爽的事还在后面。

好像有心电感应一样，刚提完舒哲，舒哲本人就打来了电话——给许若愚。

许若愚看到来电人，接起前还跟程谨知打了个招呼：“好巧，是舒医生的电话。”

程谨知闻言点点头，下一秒舒哲的声音就传到了耳朵里——

“许老师，在忙吗？”

声音响亮，吓得许若愚以为自己误开了扬声器。她悄悄看了眼程谨知，面上倒是没什么异样，便把声音再调小些，放到耳朵上：“没有忙，舒医生有事吗？”

“这不是快到假期了吗？之前一直说要回请你吃饭的，结果这段时间一直在巡诊，根本没在市里待过，想着过两天趁假期，把欠你的饭补上！”

“……”

许若愚有些尴尬，因为调小了音量也无法阻挡舒哲的声音响彻整个车厢，程谨知肯定是能听得到的。

莫名紧张得咽了口气，“不好意思啊舒医生，这几天不太方便，我朋友来克木伊了，我得陪她。过段时间吧，等你跟程医生都有空了，我们再聚。”

“哦哦，朋友来了啊……”声音渐低，大概是有些失落。缓了一下，又重新客气道，“没关系，等许老师有空了跟我说，我们俩先小聚一下，毕竟程医生比我还忙，三人都凑齐有些难度。”

许若愚：“……”

程谨知：“……”

许若愚觉得手里握着的东西越来越烫手，程谨知扭头看了一眼后更是快要烧起来。她囫囵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没拒绝也没答应，赶紧结束了对话。

她把手机放包里，暗暗拿定主意，直到抵达机场前她都不再接电话了。然后把头转向窗侧，继续看风景……

她又不傻，舒哲明里暗里的意思都完全听懂了，但又没到可以让她表态拒绝的地步。只是都被旁边这人听进去了……

越想越觉得尴尬，呼吸都变紧促了些。

她按下了点车窗，想透透气。没成想，坐在车里看倒退的风景时不觉得，实际上现在车速极快，外面的风又极冷，刚开了一条缝，风就自带音效地狂挤进来，把她右侧的头发全糊到了脸上。脸瞬间感觉到疼痛，也不只是头发抽得还是冷风冻得。

“……”无力吐槽，她赶紧伸手去按车窗开关车窗调上来。然而无论她怎么用力按，车窗都纹丝不动，冷风持续招呼她的脸。

程谨知这才瞥了眼身侧风中凌乱的姑娘，又好气又好笑，未置一词，手上却马上动作，把车靠边停住。

风速瞬间消减，乱发也停止飞舞，顺势落在了她脸上。

许若愚抬手拨发，刚恢复视线，眼前就横出一只修长结实的手臂，越过她的身体，碰到了车窗开关上。

这一瞬间，程谨知的身体也完全压了过来，右耳擦过她的鼻尖，堪堪停住。

许若愚感觉自己脑子“嗡”地一下，空白一片了。

感官被屏蔽得所剩无几，只有嗅觉还灵敏，从他身上散发的温热中，分辨出了自大衣衣领溢出的冬日厚重的味道、隐隐约约的消毒水清冽的味道、和眼前这一头爽利短发沾染的洗发水淡雅的味道。

有点上瘾。

有点沉醉。

程谨知检查了下车窗，发现窗缝角里卡住了一粒砂块，将它推出后再按开关，车窗顺利划了上去。

做完这些，他稍稍起身，脑袋撤离回转的途中，发觉许若愚直直地盯着他看，便也下意识停住，回视着问：“这样看我做什么？”

自重逢以来，他们之间就客气疏离，最亲密的举动还是那次他握着她的手扣安全带。而此刻他离自己这样近，许若愚更加确定，她并不想与程谨知保持着所谓的“安全距离”，她想要离他近些，再近些……

现在听他问这个问题，许若愚感觉到了挫败，却没有退缩，反而生出了一点叛逆。目光没有丝毫回避，淡定反问：“看看你就这么大意见的样子，那我要是做更冒犯的事，你要怎样？”

感觉像是听错了，程谨知没忍住轻笑出声，顺着她的话问：“更冒犯的事？比如？”

“比如，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