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2不抱抱吗

医疗纠纷发生时，医患任何一方都可以向医院医务科提出介入处理请求。

胡朝的家属没有接受郑义彬的建议，但郑义彬主动提出了。

虽然是节假日，医务科也有专人值班，迅速介入调查。首先就是征询家属意见，是否同意对胡朝进行尸检。

这家人思想传统，自然是不同意的。

况且此时，胡朝妻子情绪崩溃无法主事，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身体抱恙，孩子在老家，还未敢让他们知道父亲已故的实情……尚能稳住心神的姐姐们，投靠了职业医闹，存心要去模糊焦点、拖延时间。

医务科在三天内给出鉴定意见，认为医院的医疗行为无过失，与胡朝的死亡无因果关系。

但这个结果，明显不是胡朝家属想要听到的。

他们打算继续往上闹。

……

从二号凌晨得知胡朝去世，到四号上午拿到鉴定无过失的结果，程谨知一直守在医院，没有合眼。

外面的那些闹剧和群里散播的消息，他看到了一部分。然后手机就不停地有电话、消息进来，他接了一部分、回了一部分，没闲着，一直到手机没电关机。

充上电开机，又不停地有电话、消息进来，他再看，就没了回应的念头。

一开始，他也慌乱失措，想要表达、想要倾诉。

后来，大概是被太多的“欲加之罪”，和一众亲友因他紧张难过、甚至是被牵连的糟糕局面，激发出了反骨，他觉得，凭什么？他是质疑过自己没做得更好、没做到完美，但到底是谁，有这个资格来评价他有没有做错？！

索性，关掉手机。

随外界怎么说，他只要一个真实、专业的鉴定结果。

如今，他拿到了，却仍感觉一片阴影照在头顶，憋闷、压抑的感受，不知能与谁说。

……

郑义彬推门进来的时候，办公室里青雾未散、烟味呛人。他看了一眼程谨知办公桌上的烟灰缸，烟头已经堆满，外面还掉出来一些。

而桌前的那个人，头仰在椅背上发呆，眼底一片青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也是几天没换了，皱皱巴巴贴在身上。看到他进来，也只是坐直了一些，身形还是松松垮垮的，没什么精神，也没有说话。

他刚从陈然那边过来。

陈然作为参与胡朝后续治疗的医生，这几天自然也在调查之中，但压力远没有程谨知这个主刀大。所以得知结果后，便也释然地回家休息了。

郑义彬叹了口气，直接走到程谨知身后，把窗户打开通风。转过身来拍了拍他肩膀，心疼却也无奈地劝道：“回家休息下吧。”

程谨知张口便是极度沙哑的嗓音，仿佛被砂纸磨过：“不是说我没事了吗，我一会儿去洗个澡，下午还有我的门诊……”

“谨知，你先休息几天，我亲自过来，就是要准你的假。”

平日里，郑义彬都叫他“小程”，出事以来却一直称呼“谨知”。

自程谨知毕业进入心外科工作，郑义彬便是主任，那时看他即便是表现得稳重可靠，心里也总拿他当个孩子，私下里便一直“小程”、“小程”地叫着。

经过几年实战的磨砺，如今，程谨知确实是一名值得人信赖的医生了。经历这样的遭遇让人不忍，但郑义彬却明白，这是他成长的一部分，是他成为一名成熟、合格的心外科医生必须学会的一课。

但显然程谨知现在还没有领悟。

他勾了下嘴角，僵硬地笑了笑，眼睛也不看人，问：“主任是要停我的职吗？”

“就算我不停你的职，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还能继续工作吗？以这种精神状态救治患者的心脏吗？”郑义彬就像看自己的孩子闹脾气一样看着程谨知，语气也威严了几分。

程谨知抬眼看他。

这些天，郑主任乃至整个科室陪着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过去也不是没有过病患术后去世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家属来闹，但不知怎的，这次因为他，谣言传播的过程中更加了几分容易引发世人愤慨的东西，因为过于优渥的家世，因为过于顺遂的成长历程。

杜天下悠悠之口，太难了，比鉴定医疗行为有无过失难千倍万倍。

郑义彬作为主任，不仅要对科室杜医疗行为负责，更要对科室的形象负责，抗了许多普通医生不了解的、上面的压力，眼见着，这双时常带笑的眼睛，这些天都熬红了。

程谨知心中不忍，默了默，反思自己的表现得太不明事理，遂点了点头：“……好，我一会儿就走。”

“打个车走，别自己开车了！”郑义彬不放心。

主任这话提醒了程谨知，他想了想，自己的车好像还在机场……

瞥了一眼桌面上的手机，还是非常高频地收到新的消息，屏幕亮起又暗灭。那里面，应该也有很多许若愚发来的吧？

那日他没去成宁城，后来自顾不暇，再后来竟然开始有许若愚的电话、消息不停地涌进来，密集程度更甚于前些天他联系她的时候。

他却一个都没接。

心里有一个极度矫情却也真切的想法是，这个时候，全世界，他最不想让许若愚看到他这样狼狈的样子。

思绪飘远了，又被郑义彬的声音扯回来——

“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也不要看！结果在这里摆着，自己问心无愧就好，那些不实传言很快便会烟消云散。”

郑义彬从医数十载，太了解医闹对年轻医生的打击。

对患者离世的自责，加上外界的非议，如果内心不够强大，从医的信念很容易就这样被毁掉。

“我明白，”程谨知点点头，眼神同郑义彬交汇，郑重道，“谢谢主任。”

————

许若愚回杭城的返程票是假期前买好的。临时买票，最早的也只抢到了4号上午的，还特意跟院里多请了一天假。知道程谨知的事后更是想提前返杭，拉着于朦帮她一起抢票都没能成功，只好按原计划在4号下午回到了杭城。

联系不上程谨知，她回学校放好行李先去了医院。护士站的值班护士不认得她，听到她要找程谨知便如临大敌，态度谨慎地问她找程医生做什么。

正当她要解释时，小高护士从别处走来，看到许若愚便紧紧拉住，同她说，程医生已经回家了，顺便地，也告诉她医院这几天的情况和上午刚出来的鉴定结果。

得知程谨知无过失，许若愚松了一口气。跟小高道谢后便赶去了程谨知家里。

心情急切，也像是习惯一样，她直接拿钥匙开门进去，一声“程医生”还没说完整，迎面便对上程爸程妈的视线。

他们本在客厅坐着，听到门口有动静走过来，没想到房门直接从外面打开……

四人在玄关处面面相觑了几秒，程妈先反应过来，“小许来了啊？快进来！”

“……”好一阵尴尬缓过去，许若愚才找回声音，“叔叔阿姨好，我来看看程谨知。”

“他刚睡着……”程妈轻声解释，眼神也飘向主卧紧闭的房门。

许若愚自然也看到了，点点头，随他们一起到客厅坐下。

“小许你都知道了吧？”程妈开口，语气里有些小心翼翼。

许若愚还是点点头，看向程妈。

上次见面时，她妆容浅淡，气色极好，笑起来和气温婉，虽然与印象中掌管投行公司的事业女强人想象有些出入，但仍是一个精致大气的中年女子。而这次见面，脸上未着一丝粉饰，眼皮有些肿胀，肤色也暗沉了许多，这些天肯定未儿子的事伤神不少。

再看她旁边的程爸，脸上也是显而易见的愁容，更是话少。

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许若愚眼睛一直看着那扇房门，还是没忍住，询问程爸程妈能否去看一下程谨知，不打扰他睡觉。得到他们同意后，她起身走过去。

轻轻压下门把手把门推开，里面还是与上次她来时，一样的场景。半透光的窗帘合着，但房间依然很亮。程谨知很少在白天睡觉，此时朝着窗户侧身卧着，一层薄薄的被子搭在胸口，被角攥在手里。

许若愚走到床前蹲下，仔仔细细看他的脸。眉上似乎还用着力，要皱不皱地，微微动着。鼻梁上镜框的压痕还在，眼皮也一直在轻轻地抖，好像睡得不□□稳。

她抬手遮在他眼睛上，给他挡去一些光。

她记得他说，之前装这样的窗帘是因为他上班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没考虑到家里会有人在白天睡觉，说着，还看着她笑了下。许若愚觉得程谨知是在嘲笑自己睡懒觉，哼了一声不理他了。程谨知赶紧解释是羡慕她有时间睡午觉，作息好，生活规律健康……哄人的一套一套，没几句话就把她逗笑。

他还说等他们俩都有空了，去逛逛，选许若愚喜欢的窗帘款式换上。

却一直没找到时间。

之前那段常见面、常相处的日子虽然简单温馨，却也是被生活中各种杂事塞满。

想来……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

她很想亲亲他，抱抱他，哪怕只是抚抚他的眉眼。

却怕扰了他。

她能想象过去几天他是怎样的焦虑疲惫，而此时能睡着，已经很好了。

“睡个好觉吧，程医生。”

她在心里对他说。

走出房间，她便去客厅跟程爸程妈告辞。有他们在这里，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就不打扰了。

程妈执意要送送她。

许若愚看出她是有话要说，便跟她在电梯前站了会儿，却出乎意料地，聊了许多。

程妈说，流传的那些消息真真假假，如果只是针对他们一家的也就算了，实际上却牵扯进来很多像程谨知导师、医院领导等很多无关的人，所以他们动用了一些关系，把消息压下去了，之后应该看不到了。

程爷爷退休前在司法部门任职，这几天也特意去打听了现在的相关规定，得知如果胡朝家属执意要闹下去的话，请求更高级别的行政主管部门介入甚至是打官司，没有一年半载怕是很难有个定论。这样拖下去，即便是程谨知没有作为医生的过失，各方面的影响也是很难估量。

但这些都不算最重要的。他们最关心、最担忧的，是程谨知的心态。

当年程谨知选择学医，家里很是意外，因为全家人都没有从事这一行业的，不知道这孩子的热情从哪里来。但他们本就不会干涉孩子的选择，又看在程谨知性格成熟稳重、做事细致认真，或许是个学医的苗子，便就支持他去做了。

一直顺风顺水，学业、工作都没遇到什么挫折。他们了解自己的孩子，骨子里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他们不想这些故意抹黑的龌龊手段打压了程谨知的心气儿……

许若愚听完，想马上说一句“不会的，程谨知会一直坚定地做一个好医生！”可还没等到机会开口，就听到程妈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我们听了司法部门人士的意见，也和谨知的老师、医院的领导商量过，希望能和患者家属私下协商解决问题，赔偿什么的……”

“私了？”许若愚听到这里，有些惊讶，脱口问出。

程妈笑容勉强，应道：“是啊，持久战我们耗不起，谨知还年轻，大家都看好他的未来，若是花费数月跟这些人周旋，还有什么心思好好做医生？”

许若愚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她知道程妈说的这些都有道理，但潜意识里觉得，程谨知不会接受。

正是因为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才宁肯用最公正的方法证明清白，也不愿暗地里悄悄达成这种“和解”。

想了想，她回：“明天我再来看他，问问他什么想法……”

“那个，小许，”程妈打断她，艰难开口，“你们年轻人工作忙，假期回来更是。这几天我和他爸爸在家里陪他，你不用挂念，先顾好自己的工作。”

许若愚有些怔愣。她听出了程妈的潜台词是，这几天你不用过来了。

突然觉得自己的关心失了立场，回神后迅速掩下自己的迷惑失落，乖巧回道：“好的，那过几天等他好一些，我再来看他。麻烦叔叔阿姨照顾他了……”

“应该的。”

许若愚笑笑：“那我走了，阿姨再见。”

程妈望着姑娘的背影进入电梯，电梯门合上，再一次叹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中午儿子回房休息之前特意交待他们，若是若愚来了，找个理由说他这几天都不想见她。程妈自然说不出这样伤人的话，只好找这种也不太高明的借口。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本以为儿子的女朋友可以帮忙劝慰一下的，没想到……唉。

程谨知根本没睡着。

他知道许若愚何时来、何时走，也感觉到了她来到自己身边小心翼翼的小动作，和她身上好闻的气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也想睁开眼，好好看看她，再将她抱入怀中。

只是下一秒他便想起，许若愚最爱用她温柔的声线唤他“程医生”，他那么享受她对他的这个称谓，和她看向他时、闪着光的眼睛。可现在他这个医生做得实在是……

不体面。

他，不想让许若愚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

……

三天后，程谨知接到郑主任的电话，通知他去医院、有事要谈。

程谨知以为是“复职”了，驱车前往。

这几日他的状态已经好了许多，昨天还去了机场把车开回来，爸妈也被他“赶”回了家。三十岁的人了，不至于还让父母放心不下。

也有了心力去思考他跟许若愚之间的事。就想等一个契机吧，让他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一句“你的程医生回来了”。

这样想着，竟然也有了几分期待的心情。

郑义彬也发现，今日程谨知敲门时喊的“主任”两个字都带了一些精神，让他都被感染着振奋了一些。

待他在对面坐下，便把一份通知文件从桌上传到他面前，“你看一下这个。”

程谨知拿起来，文件抬头是“关于选拔优秀青年医生外派学习的通知”。未读正文便倏地抬头，“主任，这是什么意思？”

郑义彬看向他，目光带有鼓励的意味：“你先看完。”

程谨知没听，放下文件，又问：“您这是要我出去进修？”

郑义彬点点头：“是的，文件是五一放假前发来的，本也想着假期结束之后跟你们几个年轻医生谈谈，问问意向的……”

“主任，我没有这个意向。”不及他说完，程谨知打断。

郑义彬预感到这个谈话不会很顺利，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维持着表面的威严：“这样的机会并不是谁都能得到的，你看看是去哪里再说！”

“既然不是谁都能得到的，那为什么会落到我的头上，我这个一个刚出了问题的医生……”

“谨知！”郑义彬低声斥他，“你不要辜负领导们对你的信任。”

程谨知垂眼，自嘲地笑了下：“身为医生，应该最要得到病患的信任吧。我现在眼前还有一个烂摊子没处理好，哪有心思出去学习？”

“那个烂摊子，已经差不多解决了，你不要总是放在心上……”

“解决了？”程谨知猛地抬头，“什么时候解决的？怎么解决的？”

郑义彬看他这样子，怕是还不知道这几天多少人为他奔波周旋。现在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便把所知情形一并告诉他。没想到程谨知听完，竟腾地站起，不可置信道——

“以科室的名义赔偿胡朝家属二十万？！”

郑义彬仰着脖子、无奈地看着他：“是补偿、抚恤，不是赔偿，这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人道主义……”

“我不同意！我们不是没有做错吗？”

“谨知，很多事情不是以对错来定论的。对方需要金钱上的帮助，而你需要从这个事件中抽身、尽快把精力集中到业务上来。”

“这跟间接承认我们的过失有什么区别？”程谨知拧着眉，整个人的气场都凌厉起来。

“这是所有人认为最好的结果，也是过去我们处理类似事件常用的方式，不是针对你个人。”郑义彬同样气势不让，“谨知，你才三十岁，未来的路还长，你应该从这个事件中获得经验教训，用更多的努力去精进自己的技能，而去进修，是最好的机会。”

这番话字字在理，可程谨知仍是不信：“你们确定让我去进修，是因为这是好机会，而不是让我避风头？”

郑义彬发现这个孩子果真是耿直到一根筋，怪不得他的导师，也是h大附院副院长一职上退休的傅导，特意打电话交待他好好说，别动气。

他也站起来，正色道：“虽然外派学习不是强制性的任务，但也是对医院、对科室都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我们需要更优秀的医生。本来，我还有两个地方给你选，首都或者美国，现在看，”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怒，“干脆去美国吧，走远一点，挫挫你的这身锐气！”

……

————

许若愚接到程母的电话、拜托她去医院劝劝程谨知时，并不知道这样的请求是辗转了几道。

程谨知从主任办公室负气离开后，郑义彬先打电话、把谈话情况告知了傅导。

傅导为求稳妥，又打电话给了程父。他们之间一直有联络，这段时间联系更是颇为频繁。

程父程母就在一块儿。他们都觉得过去在儿子的事情上，很少过问，如今也怕沟通不畅，遂又求助了许若愚。

许若愚心情十分复杂。

对程谨知好的事，她肯定也是希望能达成的。只是这出去进修……动辄半年一年的，她实在没有作过这样的打算。

她直奔值班医生的休息室，是程母给的地点信息。

敲了几下门，很快，里面传来脚步声，也没问是谁，门便从里面打开。两人视线对上的那刻，程谨知愣住了：“怎么是你？”

许若愚抬头看他，不算在他家看他睡着的那次，他们有大半个月没见了吧。他站在她面前，依然高高大大的，却是清瘦了许多，下巴的线条更是棱角分明，仿佛能扎人。

一瞬间，想念混杂着心酸的情绪漫上心头。

她上前一步，张开双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问：“不抱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