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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医闹

程谨知快到医院时，郑义彬给他打了电话，让程谨知直接来他办公室，最好是绕去住院楼背后，乘那架位置隐秘而人少的电梯。

“主任，我想去手术室那边……”

“谨知，你先别去，那边的情况很混乱。”

郑主任音色冷硬，更让程谨知感到忐忑：“……好，我马上到。”

待他走入主任医师办公室，在郑义彬桌前面对面坐下，没有一句寒暄，郑义彬摊开面前的病历本，念到——

“32床，胡朝，男，45岁，半个月前因同时患有严重的冠心病和先心病，入住我院……”

程谨知点头，一边回想胡朝的情况，一边介绍：“患者是从滨河县医院转过来的。两个月前因劳累后出现心悸胸闷，且且持续性呼吸困难，入院经检查发现同时患有冠心病、先心病，并且是首次得知自己患有先心病。患者心功能很差，再加上冠状动脉严重狭窄，同时进行手术根治这两种病，难度大、风险高，滨河县医院不具备手术条件，就安排转到我们医院来了。”

郑主任听着，继续翻看后面的手术记录。

这本住院病案送到他手上已经一个小时了，他已经来回浏览了好几遍。不得不说，程谨知作为32床的主治医师，无论是从入院后检查、诊断，还是包括手术在内的所有治疗方案，都是挑出不出错的。

“距离患者手术已经有一周时间。患者本人凝血差，术后一直有渗血问题，所以这些天一直在icu病房护理。后续的治疗因为我去论坛开会，交由陈医生负责……”

“陈然后续的诊疗也没有问题。患者最后一次插管后内脏器官多处衰竭，下午出现腹腔大出血，紧急送入手术室抢救。”郑义彬抬头，眼睛直视程谨知，“我来之前，今天值班的章主任已经去处理了，还联系了胸外、普外去会诊，希望可以无事。”

程谨知讷讷点头，不知道说什么。

“不过，谨知，你要做好跟家属解释、”说到这，郑义彬苦笑了一下，“甚至是周旋的准备……对方，可能不是好相与的人。”

“好的，主任。”

工作多年，程谨知对于医患矛盾已经不见外。就心外这样高难且高压的科室而言，更是医患冲突最严峻的地方。

言语威胁，他经历过。

肢体攻击，他见到过。

若说内心没有波澜是不可能的。

只是习惯了。

不需要用太多时间做心理建设，他起身，准备去面对他该面对的，“主任，我……”

还未说完，办公室电话响起，郑义彬示意他稍等，拿起话筒。几秒之后，他低声答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然后抬起头，对上程谨知探寻的视线，缓慢开口：“胡朝，没救回来……”

程谨知高大的身形晃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也漏跳了一拍。

已是午夜时分。

窗外漆黑静谧，偶有一道救护车的鸣笛刺破夜空，闯入七楼的这间办公室。

办公室内，天花板上的顶灯明亮一如往常，却前所未有的尖锐刺眼，照得墙壁白得可怖，桌椅陈设棱角分明，柜顶的吊兰影子映在墙上，张牙舞爪。

照得程谨知的影子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仔细看，还有轻微的晃动。

时间静静流逝，距离那通宣判的电话已不知过去了几分几秒。

他稳不住自己的颤抖，却倔强得不肯坐下。

思绪很乱。

唯一清晰的念头是，那颗他触碰过的心脏，停止跳动了……

————

“你们还我丈夫的命！”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儿子好好的活人送来，为什么回家时成了死人？为什么？！”

“患者凝血功能差，我们已经进行了全力救治，很遗憾……”

“他在icu那么多天，我们谁都见不到，谁知道你们医院做了什么？！”

“……”

“我们在别的医院看过，还说可以微创，为什么你们这么大这么好这么有名的医院，却要开刀！”

“我们所有的手术方案都是根据病人的实际状况……”

“你们总有你们的道理，那为什么救不活他！为什么？！”

……

“对不起……”

再精湛的医术也有空白，总有需要填补需要进步的地方。

我们已经做了身为医生该做的一切，希望病患好起来的心情，我们不亚于家属。

而病患死去的消息，对我们而言同样是沉重的打击。

可是这些，我们说了也无用，因为你们不会听。

所以我们只能说“对不起”……

……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到手术室门口这一路，程谨知都不知道怎么走过来的。

脚步虚浮，头脑混乱。

失望，无力，迷茫。

这是他从医近十年、主刀两年以来，第一次，经历由他治疗的病人死去。

而手术室外那场声讨，则是他第一次觉得，那些人说得对。

因为他的出现，胡朝家属有了准确而一致的围攻对象，顷刻间，无数尖利刻薄的言辞侵入他的耳朵。

程谨知静静地听着，也拿那些话声讨自己。

他是无能，自负，自以为可以救回胡朝的命，自以为可以独当一面完成这场高难度的手术。

他是冷血，不负责，所以会在术前兼顾了那么多的事情，术后把病人移交给他人负责，去参加论坛、宣读自己那什么优秀论文、介绍什么最新研究成果……

做医生久了，见多了生死，可是同理心不会被磨灭。

他会想，换做他站在这场争端的对立面，他会怎么样？

所以面对指责，他没有反驳。

只是这种平静顺从的态度，似乎更激怒了胡朝的家属。

他们嗡上前来推搡他，带着失控的力度，几乎将他推倒。旁边的同事赶紧将他们分开，护着程谨知到里面的办公室，并打电话叫来了保安。

家属的情绪没有了宣泄对象，更加失控。一时间，更加恶劣、更加不堪入耳的指控、谩骂伴随着哀嚎、恸哭响彻在手术室外。

一片混乱中，郑义彬的声音传来——

“对胡朝离世这样的结果，我们很抱歉，可是医生不是神，保证不了万无一失！”

“手术知情同意书有句话是——任何手术都存在风险，尚达不到百分之百安全——这是跟你们反复确认过、你们签了字的。”

“如果对于我们的治疗有任何疑问，请向我院医务科如实反映，我们心外科也会积极配合一切相关调查。”

“死者为大，希望家属节哀顺变。”

这段话很长，郑义彬说得很慢，语气郑重坚定。

他不知何时来到这里，带着医生的仁义，和心外科主任的威严。

家属听完，并不接受这样的说辞，马上又恢复了叫嚣的样子。

而在场所有的医生护士，见惯了类似纷争的、疲惫失望的眼睛里，都生出了更多勇气。

这是一场悲剧，没错。

可若不是因医生过失而导致的事故，那也不必失了医生的信念和气节。

医疗只是一门科学，他要有什么原罪的话，他的原罪就是还不够完美。

————

许若愚收到程谨知来宁城的消息时，已经熄灯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虽然最近这么多天，她常常失眠到半夜。

马上去查了来宁城的航班，看了眼他抵达的时间，握着手机静默了。

不想回，亦不知道回什么。

之前狠心拒绝程谨知电话的时候，她也问自己，到底想怎样？

怎么可能不想见他呢？

怎么可能……不要他呢？

“冷静”了这么多天，情绪已经平复，反复纠结的还是那几个点。而他才是那个可以解开疑团的人。

和程谨知相处半年多建立起来的信任，没那么容易被摧毁。

她只是，只是……

许若愚叹了口气。

她真的非常讨厌自己这副“缩头乌龟”的样子。对认定的事盲目勇敢，对未知的事畏手畏脚。明明可以早点面对，早点得到答案的。

现在他追到了宁城，诚意可以不用质疑，那便给彼此一个机会吧。

她打开微信，找到那个她已经取消了置顶、此刻却仍顽强地出现在最上面的对话框——

“明天见。”

……

许若愚这一晚睡得很踏实，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但这样的后果是，她精神满满地抱着手机等了一天，从白天到日暮，都没等到程谨知的任何消息。

她不知道他住哪里、想什么时候见面。

而自昨晚她回复之后，程谨知都没有再发来只言片语。和前几日对话框里满是他的消息的情形，完全不同。

她突然不安了。

傍晚时分，她站在自家阳台，望着不远处那家程谨知住过的酒店，衬在越来越暗的夜色里。

许爸在客厅瞧见了，走到厨房同许妈耳语：“闺女这两天怎么了，总是发呆？”

许妈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想叹气都不敢，不安的情绪会传染，便也压着声音说：“怕是人在这儿，魂不在吧……”

许若愚站了会儿，觉得累了，回身往屋里走。

还没踏出阳台，手心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心突然提起，拿起来看——是于朦。

不安的情绪放大，接起来还未开口，就听到于朦明显慌张却刻意压制的声音：“若愚宝贝，我要跟你说件事，你听了不要着急……”

下意识屏住呼吸：“什么？”

“程谨知他，他出事了……”

“……”心里“咯噔”一下。

……

胡朝的事闹得很大。

他是家中独子，上面却有五个姐姐。父母年迈，膝下一对上高中的双胞胎女儿。妻子早年下岗后便专心在家照顾老人和女儿，只有胡朝一人在县城的工厂打工，维持一家人生计。

痛失顶梁柱的打击对这样的家庭来说，是灾难性的。

而恰恰是这样的家庭，被“职业医闹”盯上了。

当晚，在胡朝的姐姐姐夫们在医院四处哭闹时，几个中年男女找上他们，承诺可以代他们向医院索赔，通过他们“专业”的操作，向医院全方位施压，让赔偿提高一倍不成问题。

胡朝的这几个家人，本就文化程度不高，又被这些人一通洗脑，不加犹豫地答应下来，事成之后赔偿款七三分成。

于是，第二日一早，棺材、花圈、横幅和更多的“家属”到位，分两处围堵在心外科门诊和住院病房。虽然保安很快前来维持秩序，但围观人数众多，事情不可控制地外传，且被传得格外夸大、失真。

同时地，一些不明来源的爆料消息开始在微信群传播——

“惊！h大附院心外科草菅人命，滨河县普通百姓惨死手术室！”

“夺人命的不是心脏病，而是h大附院程姓医生！”

“据知情人士爆料，程姓医生不满三十便能主刀高难度手术，其背后撑腰者为……”

……

这些消息都是大段大段的文字，将整个事件描述得绘声绘色，含沙射影又极具感染力，传播速度快得超出想象。

不出半日，陆霄霆便在自己的微信群中看到，不敢相信是自己想的那样，马上打电话找程谨知求证，却没有通。他又问了自己其他的医生朋友，被确认，那个心外科的程姓医生正是程谨知。

于朦也是看到了类似的消息才去问陆霄霆，从他的沉默里判断到，程谨知出事了。

许若愚一目十行地浏览完于朦转发给她的消息，双手捧着手机止不住颤抖。她已经听于朦叙述过了这件事，对于眼前的这些东西，她是半个字都不相信。而退出于朦这个窗口，她很快也在自己所在杭城相关群里看到了这些东西。

这些天她刻意躲着程谨知，也躲着手机、躲着微信。这些活跃的闲聊群，都攒了几十几百条未读消息，从来没想过被热闹讨论的，会是关于程谨知的传言……

她将将平稳住呼吸就去拨程谨知的电话，却是关机了。

眼泪扑簌落下。

拿手抵住心口使劲儿压着，却还是止不住地抽疼。

她的程医生，那么好的程医生，怎么能被这样对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