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明亮的病房内。

“江同学，今天过得怎么样？”一位身穿微微泛黄的陈旧白大褂，脑袋上戴着滑稽黄色三角帽的老人走了进来。

“不怎么样。”年仅十一岁的江风头都没有抬，认真看着手里的书。

“叶老头，问你一个问题。”江风说。

“什么问题？”

“假如一列火车在行驶中，前面有两条铁轨，在行驶的铁轨上捆着5个人，而另一条铁轨上有1个人，这时候你能控制火车开向另一条铁轨，你会选择这样做吗？”

“经典铁轨问题？”老人的笑容逐渐收敛，摘下自己的黄帽， “需要依据实际情况进行选择。”

“实际情况？”江风抬起头，似乎不太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所有的事件处理办法都需要考虑当时的实际情况。”叶老头搬过来一张凳子，解释道。

“我记得我以前教过你所谓的假设性原则。当事件条件不明朗时，需要对之后可能发生的情况进行多种假设，同时，推断某一结果发生时可能造成的其他影响。”

江风不回话，只是双眼不含什么感情的看着叶老头。

“现在我们以你刚才提出的火车铁轨问题为例子。”叶老头解释道，“首先考虑一件事，为什么铁轨上会有人被捆着？”

“这不是我问题的前提条件么？”江风看了他一眼，又说，“可能是有绑匪出于复仇，勒索，心理变态以及其他原因捆起来的，虽然也有被捆者主动寻求自杀的可能性，但概率不高。”

“看来你没忘记我教的假设性原则。”叶老头欣慰的笑了两声，想要摸摸江风的头，但看到他的表情后，最终没有放下去。

“还不够，仅仅这样的假设不足以对后续可能发生的事件进行推断。”

“还要怎么假设？”江风问。

“一般来说，你这样的回答确实很完美了，算是考虑到了大部分的可能性。”叶老头接着说道，“但换我来回答，我首先会进行一个大的考量。”

“大的考量？”

“没错，这里我需要引入一个概念——上帝视角。当你脱离本身视角，不以个人观点思考问题的时候，就能进入这个视角。我以前是研究历史的，我这种研究历史的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历史的发展不会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我是历史的观众，所以历史不会因为我主观认知的改变而改变。”

“所以上帝视角是怎么回事？”比起后面那句话，江风更想听叶老头对于第一段话的解释。

“只是给你一个参考物而已，我这里所谓的‘上帝视角’和后面‘观众’有一定相似之处。”叶老头吧唧了下嘴，道，“当你以上帝视角对事件进行认识时，可以很方便的脱离主观视角的狭隘，审视事件的每一个细节，思考导致其发生的各种可能性与前因后果。”

“比如，你先前所说的铁轨问题，你只考虑到了人为因素，并没有想过非人为因素。”叶老头解释。

“非人为因素？”

“现在我开始回答你的火车铁轨问题。”叶老头笑了笑。

“首先进行一个大的考量：人为以及非人为。”

“人为原因你已经回答过，我就不说了。所谓非人为，是指的常人无法理解，不可名状的诡异力量。”

“？”

江风满脸写着疑惑。

“不理解么？”叶老头继续解释道，“通俗的说，就是超自然的力量。铁轨问题虽然只是一个选择问题，但你觉得，能将数人控制于某一固定地点，并将生死选择权交予另一人的可能性有多大？这里我甚至没有展开讨论“另一人”究竟与事件直接相关还是间接相关，或者根本没有关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

“诚然，武力强大，且心理极度不正常的绑匪可以做到，但诡异的超自然力量，同样可以做到。”

江风一脸“你在说些什么鬼话”的模样。

“为什么你一定要考虑超自然的因素？这个世界又不存在那些玩意儿。”

“假设嘛，假设……”叶老头顿了顿，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

“大的考量结束后，就可以回答火车铁轨问题了。”

“一，如果是人为，并将生死选择权交予你，你会选择怎么做？”

“…叶老头，是我在问你…”江风表情古怪的说道。

“噢噢…是你在问我啊，那没事了。”叶老头尴尬的笑了两声，“如果是我，我会考虑那一人和五人的实际条件。”

“比如，当被捆的一人和被捆的五人都是陌生且身份普通的人时，需要解救人更多的那一方。”

“那单独的那个人呢，不用管了？”江风疑惑的问。

“怎么管？当你并不具备破局掀桌子的可能时，除了选择价值相对更多的那方，还能怎么选？大陆的法律里有一个概念，叫做紧急避险。简单来说，就是当存在需要避免的危险时，你可以选择保全一个较大的合法权益，而将其面临的危险转嫁给另一个较小的合法权益。”

“这是以人命的数量进行判断？”

“不，只是给你一个多余的选择而已。在事件结束后，让你不至于受到法律上的追究，毕竟大部分人心理上肯定是会过意不去的，也方便让那些被迫进行这种不道德选择的人为自己找一个理由开脱，不然可能得一辈子活在内疚里。”叶老头抓着手里的黄帽，揉来揉去，“噢，你应该不会，你并不具备大众通常的价值观。话说，你知道吗？外面现在都开始叫你‘江疯子’了。”

“知道。”江风表情没什么变化，“我又不在意那些。”

“也是。”叶老头点头，“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和一个十一岁反杀绑架犯的孩子说这些，警察叫我来的时候，说那件事可能给你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现在想想我挺想笑的。”

江风不回话，只是看着叶老头。

“好，我继续回答问题。”叶老头明白江风看他的意思，又说，“我刚才只说了一种实际情况，但其实剩下很多种。”

“比如，当被捆的一人是你的父亲或者母亲，而另外五人是陌生人，你会怎么选？”

“叶老头，是我在问你！”江风咬牙说道。

“噢，那没事了。”叶老头又尴尬的笑了笑，“老毛病了，那我来回答。如果我遇到了这种情况，我应该会选择与我亲近的人，也就是我的父亲或者母亲，这是我身为一个子女的自私。也许你会问，我是否有资格替他人决定生死。但是，当你被迫进行铁轨选择时，你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每个人的主观视角都是不一样的，不真正处于某一特殊情况时，并不是资格不资格的问题。大众的想法与价值观不同，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没有力量破局掀桌子……”

“继续。”江风说，“另外的情况呢？”

“另外的情况…比如，当一人是对社会进步有突出贡献，另外五人是惨无人道的杀人犯时，这时候你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让他们为那一人去死了，没有人会在意人渣的想法。”

“怎么人称代词变成‘你’了？”江风不满的问，“你又在问我？”

“习惯了…习惯了…”叶老头顿了顿，“再比如，当一人是父亲，另外五人里有一人是你的母亲，这时候我只能说我不知道怎么选，可能如果某天，我真的遇到这种情况时，我才会知道那时候我的选择。不到面临实际情况，我说不出确切答案，也做不出最终选择。”

“如果把条件设定的再接近一点，比如，某一人你刚刚认识，可能只是一分钟，又或者两分钟，另外五人你完全不认识，这时候我的回答也是不知道。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可能那一人是帅哥美女，那五人是面貌丑陋，不思进取的社会混子；也有可能情况翻转，只有那一人面貌丑陋，其余五人则是社会精英，打扮讲究。”

“最终选择见仁见智，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嘛。”叶老头说到这里，感觉口干舌燥的，但看到江风思考的眼神时，决定继续发表观点。

“这些选择，都是建立在事件发生是由‘人’造成的结果上，但是，如果非人呢，该事件如果是由超自然力量引起的，选择又应该不同了。”

“怎么不同？”江风好奇的问。

虽然他认为这个世界并不存在所谓的超自然力量，但是，把叶老头的回答当故事听也不是不行，在医院这地方反正没什么可做的。

“由于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形式与影响方式尚不知晓，我首先假定……”叶老头语气一顿，认真说道。

“超自然力量不因为牵连物或被影响物的消失而消失；超自然力量在没有遇到与其对立的力量之前，状态恒定，永远存在。这是我接下进行选择的又一前提。”

“永远存在？”江风皱起眉头，思考着他的话语。

“也就是说，即使这一次铁轨问题结束了，下一次铁轨问题又会继续出现，一次又一次？”他突然问道。

“没错。”叶老头赞叹道，“这种时刻，进行选择的时候，就需要考虑你救下来的人，能否对超自然力量造成麻烦了。”

“为什么要造成麻烦？”江风问。

“你愿意一次又一次进行这种选择吗？”叶老头反问。

“可作为普通人，我们也不具备掀桌子的可能性，这是你说的。”江风回答。

“但我们有选择的权利。”叶老头突然笑道，“如果该事件是人为，或许只出现一次，就会被官方力量控制住。但超自然力量由于永远存在，在它的影响下，该事件可能会出现不止一次，以此为前提进行选择时，就需要保存与超自然力量相关的事件经历者了，以他们为媒介，有一定机会捕获隐藏于不知处的超自然存在。”

“虽然机会渺茫，但当这种永远存在的倒霉事情降临到头上时，除非真正解决幕后黑手，不然就得一直接受‘火车铁轨问题’的考验了。”

“还有，即使你自杀，或者事件相关者自杀，应该也没有用处。逃避除了解决逃避问题的人之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超自然力量会像鬼魂一样，选择又一个无辜的人迫害。”

“很有意思的观点。”江风想了想，评价了一句。

“那中途受波及的无辜者呢？”

“见仁见智…不过，我觉得对于你来说，应该不是大问题。”叶老头随口说道，“事件相关者活着，就相当于把不可控的受迫害者选择权捏在自己手里；而事件相关者如果死了，就相当于重新回到随机分配的初始时间点，又一个直接受超自然力量迫害的对象再次出现，重复以往发生过的事情，到时候，受牵连的无辜死亡者，可能会更多。”

“以较小的损失把可控制权抓在自己手里么？”江风喃喃道。

“那假如事件相关者和一个城市的人比较呢，那时候应该怎么选择？”

“你想以数量比较质量？”叶老头想了想，“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

“不知道？”

“除非真正面临那样的选择，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选。毕竟这下面可以发散的情况太多了。比如，把你的父母和事件相关者比较时，你会怎么选？”

“父母活，事件相关者死了，超自然力量就会选择新的无辜者迫害，你还是得进行选择，事件没有得到根本解决；父母死，事件相关者活，你觉得你内心的情感过意得去么？”

“确实，很难抉择。”江风点头。

“所以，我一开始就说过一个概念，上帝视角。”叶老头解释道，“不以个人观点思考问题，考虑事件发生时的各个组成要件，这时候你应该会得出一个比较清晰的结果。它不能帮助你如何进行选择，但能帮助你审视自己究竟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在当前的事件中立足于什么地位，你又能发挥什么作用。”

“我觉得，一般人做不到吧？”江风无奈的说。

“你又不是一般人。”叶老头慢慢戴上自己的黄帽，按住一角，悠哉的说道，“为你检查的心理医师告诉我，你不具备正常人的道德观与价值观，你的大部分行动，似乎都只是为了自己能够安心，你不排斥、甚至乐于学习正常人的是非观念，但也只是为了自己可以安心。而且，你好像有经常自我剖析的习惯？你清楚自己的异常，并且认为没必要改变。”

“不是没必要改变，是改不了。我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比任何外人都清楚，我的心理状态有多顽固。”江风埋下脑袋，把目光放在书本上，“所以我喜欢学习，只要学会普罗大众认可的各种观点，我就可以继续当我的普通人了。”

“虽然对你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说世界观，道德观，价值观什么的有些奇怪，但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我也很难把你当做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对待。”叶老头起身，目光放在江风身上。

“事实上，我很高兴能有你这么一个朋友。”正在看书的江风突然说道，“愿意以普通人的眼光看待我。”

“我这样也能叫普通人的眼光么？”叶老头哑然失笑。

“不叫我江疯子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江风叹了口气，摆摆手，作招手状，“明天还来吗？”

“不来了，学校明天要去刨坟，叫我这个研究历史的去看着，怕那些笨手笨脚的学生把器物损坏了。”

“那过两天再见。”江风说。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