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收拾妥当完毕，满月听到楼下院子里有停车的声音，梁景仁送完蜜糖回来了。

天气预报终于没有说谎，台风渐渐逼近，灰色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迷漫而上，像是话剧院里拉上的幕布。雨水随着夜风从窗外飘进来，满月伸手去关窗户，一刹那，想起梁景仁住宿的野兽花店，当初为了保持通风和花的新鲜，做的排风扇设计，今夜这场暴风雨，指不定将一楼摧成什么模样。

满月下楼去看梁景仁。果然如同她预料，排风扇不用拉开电闸都能呼呼的转着，梁景仁正在把沙发推到靠近墙角的地方，那盏茶色的水晶灯摇摇欲坠，多危险。

“不如你上楼去工作室暂住。”

目前情况也只得如此，收拾被褥，跟着满月上到二楼。

“你应该当心陌生男子，我也许是图谋不轨。”

“蜜糖才说我们是邻居，是朋友，而且，半个钟头前我们才一起共进晚餐，现在你又说你图谋不轨。” 满月笑嘻嘻，说：“我想知道你预备从我这里图谋些什么？”

梁景仁闭嘴，这女子与蜜糖一样口齿伶俐，占不得便宜。

满月问：“为什么不去朋友家里借宿？”

“我刚回国不久，截至刚才除却病人和同事，你是我唯一朋友。”

梁景仁这样说，满月心情不知怎么感觉极好。

“如果你不要总是紧锁眉头，愿意多笑、多交际，很容易就能交到朋友。”满月想到梁景仁常常一副若有所思眉头紧锁的模样。

“就像卢占文那样？”

满月一愣，没料到他会提到占文，“对，占文活泼阳光十分受欢迎。”

“所以你被这么受欢迎的人喜欢，开心吗？”

满月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我看蜜糖有意将你俩凑做一对，她不是爱管闲事的孩子，可见是真心喜欢你们俩。”梁景仁顿了顿又说：“还有，你的好姐妹，林希炜。”

一餐饭的功夫，梁景仁就观察得仔细。

满月反过来问：“那你觉得我呢？”

“你只喜欢和他们做好友。”

梁医师诊断满分，满月点点头。

“友谊万岁。”

二楼工作室的窗户还是老房子的木质单层玻璃窗，吱吱呀呀，斑驳的不得了，满月喜欢阳光和雨水拍打木窗棱的声音，一直未换，也没有抽出时间加固维修，其中西面那扇木窗总也关不严实，需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关上，以往日子由得它去也就罢了，但是今日是台风登录，无论如何也要关上。

“工作室条件差点，但比较起来好歹四至密封严实，遮风避雨凑合一晚足够。”满月这样说着，去关靠近西面的窗子，说时迟那时快，对面邻居家的晾衣杆被暴风吹落，“哐当”一声从三楼掉下来，三尺长的铁杆直直插穿工作室的那扇单薄的玻璃窗，玻璃碎片飞溅，散落一地。

幸得有梁景仁严严实实替满月挡住，才得幸免。

梁景仁半开玩笑，“看来二楼现在也住不了了。”

满月惊魂未定，“血！”

这时候梁景仁才觉疼痛，是刚才的碎片划伤了他。

“我替你去叫医生。”

“不用，”梁景仁拉住转身要去打电话的满月，“我不就是。”

“可是……” 窗户碎了，二楼工作室也不能遮风挡雨，不仅如此，还害人受了伤，看着被玻璃碎渣划开的若干伤口，还淙淙往外渗血的梁景仁，满月心中愧疚的不得了，“那去三楼，我那里有医药箱。”

梁景仁假装担忧的问：“三楼的门窗、雨棚都可牢靠？”

“原来这种时候你会开玩笑。”

到了三楼，一房一厨一卫一床，连张桌椅沙发都没有，还好全屋都是木质地板，“只能委屈你今晚睡一睡榻榻米。”

“极简，最好，顶怕房间塞得满满当当。”梁景仁脱掉衬衫，在浴室对着镜子处理伤口，但苦于伤口都在肩颈身后，动作别扭还处理不到伤口。

“不如，我来帮你。”满月走近，取过他手中的止血棉球还有纱布，动作熟练的开始替他包扎起来，一会儿功夫就完成止血、敷药、包扎。

满月注意到梁景仁的背上有不少伤疤，看样子应该是很早以前留下，“这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学过古惑仔当过混混，你信吗？”

满月当然不信，他有心不说实情，满月没做声，也不追问。

此时此刻他赤裸着上身，满月也只穿了件白色背心与短裤，纤柔冰凉的手指轻轻的碰触他的皮肤，每每被碰触的地方，就像是柔风拂过，意外舒服。气氛香艳暧昧，阳台沿边的屋檐上，噼里啪啦的雨珠打在沿边，久久不停息……

倒是梁景仁反过来问：“你以前学过急救？”

“不，小时候我和希炜常常被人欺负，为了不叫刘姨担心，我们会相互包扎伤口，因此久病成医，”满月口气云淡风轻，像是说的别人事情，“欺负人的小孩子也十分聪明，不会欺负你露在外面的皮肤，脸、手都会故意避开。我和希炜试过酷暑天气穿长袖长裤运动衫，当时几乎中暑。”

梁景仁意外，她竟然也会有这样一段过往时期，他转过身子，轻轻拥抱她。

“你不该这样轻易放我进来。”

满月没有说话，任由他抱着她，和先前的哪一次靠近都不一样，这次的拥抱十分温柔，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一般，极尽轻俏。

“如果明白的话，不管之后你说不要或是哭泣，我都不会停下来的。”

他低头吻她的嘴唇，他的吻在诉说着喜欢。

台风像狮子一样朝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乱吼，真是应了那句“花开之时多风雨”的日本谚语。

满月比他早醒，一侧头，发现自己竟就这样枕在他的手臂上睡了一夜，轻轻坐起翻找衣物。

她一离开，他也随之醒来，看着她微笑。

风雨之后的阳光透过纱帘映在他的脸上，原来这个男人笑起来是这样恁的好看。

昨夜的暴风雨导致大半城市都淹没水中，是谁说，一个城市的良心全都体现在这个城市的排水上，他们所住的这个城市，良心看来大大的不好。

蜜糖哭丧的声音从电话传来：“店里是不是全都淹了？”

“残花败柳。”梁景仁半只小腿站在水里，环顾野兽四周说。

“那我的水晶灯？”

“支离破碎。”

蜜糖深深叹口气，虽然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但是亲耳听到这样的坏消息还是不能消化，“我的公寓楼下也尽数淹水，新闻播报台风还未过去，看来最近这段时间野兽都不能开业。”

“全城都因台风休息，少你一家花店不妨碍。”

“现在这种情况，你也不能在店里借宿了。好在，因为台风关系，你和纪晓冰的新闻终于不再是头版头条了。”

兄妹俩通完电话，梁景仁向满月告辞。

“这样情况还要去上班？”

“你这样问，我可以理解成你不希望我走吗？”

满月端着咖啡不说话。

“空腹喝咖啡对胃不好，”梁景仁取过她手中的马克杯，“医院不比花店，尤其这种时候。”

“你只是心理科医生。”说完，满月惊觉自己何时变成小女孩，撒娇耍赖，于是赶紧转身躲进浴室，佯装洗漱。

梁景仁笑问：“我可以再来吗？”

满月点点头，要送他到门口，他轻轻揽住她的腰，吻她耳垂，“别弄湿了脚，”而后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只桔梗花给她，“暂时不要去二楼工作室，我担心。”

满月心中一紧，继而感觉至为柔软，无比欢愉，不再留他。

还好梁景仁的车是城市越野，发动引擎，划水而去。

满月想到卢占文的各种轿跑，不知道经过这番，它们是否安然无恙。

如果叫他们知道，会是何种表情，又会说些什么？

这个叫梁景仁的心理医师，他的家世背景，他为什么会被蜜糖父母收养，他背上留下的伤疤……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他无谓提起，满月也不会追问。

这个世界谁都有不愿提起的往事，随着时间流逝，有人会浴火重生凤凰涅槃，有人会一蹶不振魂飞魄散。谁有空去了解你，安慰你，全得靠自己。

只是此刻，对着镜子的满月也觉得迷惑，不是打定主意要一个人生活的吗，为何会轻易的就邀请那个男人。

他的目光，他的爱抚，他的呼吸，都像是在说：我要小心，不然，会爱上这个女人……

她希望他爱上他吗？

梁景仁的车子刚到达医院停车场，就看到远远一辆黑色的保姆车驶来，他认得那辆车的主人。

“前段时间不好意思，连累了你。”章小姐一下车就先向梁景仁道歉。

“医者治病，天经地义。”

听到梁景仁这样说，章小姐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深深叹气，“她情况不好。”

梁景仁把带章小姐去办公室，依例坐下。

“她今日不来？”

“怎么出得了门，要不是台风缘故，大概连我也出不来。”

梁景仁唏嘘，所谓明星名流也并不是一般人可以当的。旁人只见到他们光鲜亮丽，又有谁知背后的凄楚辛酸，其实旁人不是不知，只是不愿意理解罢了。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做到“理解”二字。

“今天来是拜托你再给开些药给她。”

“什么，我开给她的可是一个月的计量。她以为那是什么，糖片吗？”

章小姐低着头，不做声。

“她说如果不吃药，根本没法集中精神，振作起来，不利工作。”

“胡闹，”梁景仁听到这里生气的抬起头，“看来生命对她不如名利重要，不听医嘱，这病我治不了。”

章小姐一听梁景仁要放弃，急了，“这次电影机会难得，景仁你们从前就是朋友，这种时候她最需要你。”

“那时候她可不叫纪晓冰。”

“那时候你也不叫梁景仁。”

两人一时陷入僵局，谁都有气，但最后还是章小姐低下头来，求梁景仁，“就这一次，务必请你帮忙。”

梁景仁仍旧生气，不愿搭理，“有病乱吃药，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她。”

章小姐不做声，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但她也是被逼得没法。

梁景仁当然知道这次纪晓冰的角色难得，好像是因之前原定的女主角档期调整不了，好说歹说公司强烈推荐，纪晓冰还自己投钱当制作人才争取到的。

梁景仁吐出一口气，伏案写下新的遗嘱。

“她这样胡乱吃药，难保不会像上次那样突发急性胃炎，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跟在她身旁，首先要劝她不要依赖药物。”

“是是是，”章小姐连连点头，“我回去好好劝她。”

送走章小姐之后，梁景仁在绿廊里吸烟，一扭头碰到卢占文和林希炜。

世界真是小，一切又这么巧。明明在昨天以前，他本以为大家彼此都只会是点头之交，想不到会一再碰面。

“啊，梁医生，怎么这么巧。”卢占文先打招呼，毫不介怀。

梁景仁也非常礼貌的灭掉烟蒂，伸出手来与他们打招呼。

“今日是来探病，还是身体抱恙？”

“昨夜狂风，直吹得我‘痛哭流涕’，没有办法改签机票先到医院来报道。”

梁景仁这才注意到，卢占文的声音与昨夜明朗的音调不同，带了浓厚的鼻音。

“需不需要我介绍一位医生？”

“不用不用，”卢占文示意林希炜手中拿着的塑料袋，“我已经看完医生，取到药了。”

梁景仁本来想说与满月两人昨夜在工作室的半夜惊魂，但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只是微笑说：“注意身体，早日康复。”

“谢谢。”卢占文笑着告辞梁景仁。

一出医院，还未上车，卢占文就把药丢到垃圾箱。

希炜诧异，“这是干嘛？”

“今天我不舒服，你来开车。”

“我连你车的启动在哪里都不清楚。”

卢占文不理她，径自坐到副驾。

希炜没法，只得上车点火，“现在去哪儿？”

“天涯海角。”

希炜瞪大眼睛望着他，“三亚？”

卢占文扭过头来，只看着她不说话。

“我知道了，你说的不是那块石头对不对。”

卢占文点点头。

“那回公司去？”

卢占文一听，眼睛瞪得如铜铃大，“今天全城都因为台风放假，你为什么要这样敬业，况且我现在可是在生病啊！”

“那你是想去找满月吗？”

“我干嘛要去找她，送我回家。”卢占文突然提高声音，莫名发火。

希炜没辙，虽然委屈，但是因为之前自己醉酒有把柄在他手上，也不好发作，老老实实听他指示送卢占文回家。

卢占文的家在郊区，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卢占文一直看着车窗外出神，车内在播放着小野丽莎的《玫瑰人生》，歌词里唱：当他拥我入怀，我看见玫瑰的人生……

卢占文到家，忽然说：“车你开回去吧，明天来接我，我们去美国开会。”

“明天你就会痊愈了吗？”希炜的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只是简单回答：“好的。”

这段从卢占文的家回家的路尤其漫长，明明已经开至时速一百码，却仍然耗费了一个多钟才回家，以往每次他开车接送大家的时候，原来都是一个人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长的几乎可以听完整盘DANS MON 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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