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来到帝都，跟同村的小姐妹租房子一起过宿舍生活之后，见识了大城市的繁华和物质的丰盈，再回头去想，她甚至都惊讶于自己是怎么十几年忍受在那样一个垃圾堆里的。

是的，那些家具也好，物品也好，大的也好，小的也好，根本都是垃圾而已，已经完全失去了其使用价值。

有一次她打电话给父母问安，还特意问了一句：

“我记得咱们家有个装碗筷的小橱柜，那个现在还在用嘛？”

母亲语气非常自豪：“当然还在用了！为什么要扔掉呢？好好的嘛！那可是你爸几年前去乡上赶集的时候买回来的呢！”

“是在乡上哪家店买回来的？”女孩追问。

“店……应该也不是什么店，你爸说，集上有一块场地，每个卖家都在地上铺一块垫子，垫子上就摆着他们要卖的东西，卖完就走，下次也不一定会再来，所以他们卖的东西如果你这次不买，下次就买不到了呢！价格又便宜，质量又好，你看，那个柜子，咱们家用了多少年了都……”

女孩听到这里已经了然。

她来帝都之后跟城里人学了很多东西，也见识了很多东西，也知道了以前那些难以归类的事物的名字，她知道母亲说的这块场地叫什么，而这些卖家又是卖什么。

那是集市上的二手市场，那些所谓的卖家都是乡上、镇上一些过的比较富裕的人家，淘汰的二手货。

怪不得，所有的东西都带着一种莫名的陌生气息。

那原来是别人已经打上过个人信号的气息啊。

而且没有一件是完好无损的。

也是，谁会把好端端的没用过的东西拿出来卖呢？

她一瞬间觉得非常悲哀，觉得自己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也在那些二手物品中一起变得廉价起来。

大哥在三年前，打电话回来，跟父母报告了一个消息：

他已经在当地娶妻生子，做了上门女婿。

女方是他打工的工厂老板家的千金。

当父母和弟弟们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反应各不相同：

大一点的弟弟还在上高二，听说哥哥娶了工厂老板的千金，羡慕的钻天钻地，直嚷着自己也不要读书了，想赶快学哥哥到南方去打工，说不定趁着年轻，也能获得某个富家少女的青眼，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小弟弟还在读小学，智力大概发育的有些迟缓，父母单方面的面露喜色，跟他说了好几遍“大哥要结婚了，你要给人当小叔子了”，他也一脸不明白的表情，还错把“小叔子”听成“小猪子”，每天都在纳闷，大哥结婚跟自己变猪有什么因果关系。如果大哥结婚，自己就要变成猪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他觉得家里养的那些猪好像过得比自己还要自在些，毕竟不需要写那些烦人的作业，参加痛苦的考试，还整天被同学欺负来欺负去，说起来，同学也骂他“笨得像猪”，这么说，大概自己变猪，是迟早的事，是命中注定了，一时间竟觉得十分释然，甚至有点暗暗盼望大哥结婚的日子早点到来，这样自己就能妥妥当当地变猪了；

而父母的态度，则颇令人玩味，在女孩的记忆中，那是父母第一次展现出作为一个人的思考。

一开始父母自然是开心高兴的，毕竟大儿子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还到处跟街坊邻居炫耀来着，说大儿子在南方混得大有出息，跟工厂老板的女儿结婚了，以后就直接成为大城市的人了。

有邻居问道：

“他在那边结婚了，将来你们两个老家伙是不是也要去南方，跟儿子儿媳一起生活啊？这么大岁数，不知道你们折腾得动，折腾不动啊？”

“就是就是，到头来，还是得跟大儿子一起生活才行啊，你没看村里那些不论生养了几个儿子的，最终还是落户到大儿子家里，小儿子们都指望不上的，娶的媳妇一个比一个厉害，还是大儿媳妇温顺。”

父母关于大儿子成家立业的喜悦之情，大概就是从听见这些问题，而自己却讪讪答不上来之后，喜悦开始变味的。

大儿子没有明确说明，将来如何照顾父母的老后生活。

可是，大儿子给出的另外一个信息很明确啊，就是：他给人家做了上门女婿呢。

现在回想起来，徐多多觉得，大哥的每一个人生步骤，都带着一股宿命的味道。

又像是命运的安排，又像是他自己的决定。

命运那种东西，是十几岁的徐多多还搞不清楚的一件事。

在徐多多的印象里，大哥性格温和稳重，读书虽然不大行，但也不是笨孩子，倒不如说，他是他们家四个孩子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但也没有好到足以考上大学。

倒是收到了一封省城一所大专的录取通知书，但是大哥没有去读书，而是选择南下打工。

这是大哥为自己决定的第一件人生大事。

因为父母什么都不懂。

在大哥高考结束那年夏天，徐多多偷听到父母跟大哥商讨未来的事情。

徐多多只听到大哥在不停地说话，语气温和而坚定，而父亲始终不说话，母亲则弱弱的说“老大，你自己决定吧，你说的那些我们都不懂”之类的，总之，完全没有在她徐多多跟前强势的样子。

徐多多当时还不明白，母亲何以有这样完全不同的两幅面孔呢？

几日后，大哥便离开了家乡，去了一个叫雨城的南方城市。

那个城市地处沿海口岸，商业氛围浓厚，到处都是大小工厂，大哥说“越是靠海的地方，商业越发达，钱越多；钱越多，机会也就越多，我要去的就是这种地方”。

母亲只会嗫嚅着什么“我不懂我不懂”，父亲则一言不发。

这是大哥给徐多多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那年徐多多才上小学，尚无法理解大哥的意思，但只记住一句话，反复铭刻在心：“要去机会多的地方。”

几年后，传来了大哥要跟工厂主的女儿结婚并且定居在当地的消息。

对于常年生活在村子里的父母老两口来说，上门女婿意味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