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背后又响起一声爆喝，接着是拐杖重重顿地的笃笃声，急促而慌张。

顾华筝僵硬地回过头。

顾华礼因为着急跑过来，身体倾斜得更加厉害，越是着急跑得就越慢，拐杖杵在地上一顿一顿，那力度好像要把地板凿穿。

走得太慌忙，他没留心脚下，拐杖被小茶几的桌腿绊住了，顾华礼失去了平衡，身子往前一扑，顺势扑在沙发上，冯巧的脚边。

还好是扑在沙发上，否则这么一扑，脑袋可能刚好会磕在大理石茶几的桌角，后果不堪设想。

顾华筝还是怔怔地，无法理解现状，她的手指间还残留着母亲脖颈处的余温，母亲因为缺氧而变成紫色的脸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刚才差点杀了她？

这个念头让顾华筝心生恐怖，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眼泪从空洞的眼眶中流下。

在极度的混乱中，她想起自己五岁时，母亲带着兄妹三人去百货商店，同行的还有家里的一名保姆阿姨。

顾华筝自幼鲜少收到母亲的爱抚，所以对那名保姆阿姨特别亲昵，某种程度上，视她为妈妈也不为过。她还记得那名保姆名叫奈奈。

姓什么从来不知道，只知道家里人都叫她奈奈。

奈奈阿姨也很喜欢顾华筝和顾华熠兄妹俩，也充分承担起保护两个小家伙的任务，不论是在家里还在外面，只要有兄妹俩的地方，都有奈奈在一旁陪伴他们。

五岁的顾华筝就已经学会看母亲的脸色行事，面对百货商店琳琅满目的商品，她和哥哥一样选择了沉默。

她喜欢那些有着波浪金发的芭比娃娃，但是她不敢说。

说了不仅不会得到任何东西，还会换来一顿痛骂。

但是那一天不一样。

那一天，母亲看上去心情特别好，从一进百货商店的门，就在不停地往购物车里放东西。

有她自己的衣服，鞋子，包包，还给大哥哥顾华礼买了很多玩具。

十岁的少年喜欢的任何东西，顾华礼从来没有缺少过。

顾华熠则一如既往地沉默，那还是在他的天才没有被发现的时候，顾华筝只觉得她这个双胞胎哥哥大概是脑袋有些问题，所以从来不说话，不说话则没有存在感，顾华筝只是眼巴巴地盯着那些她喜欢的娃娃。

奈奈阿姨顺着小女孩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她的目光是那么的渴望。

于是奈奈小声问她：

“华筝，是不是想要娃娃？想要那个穿粉色裙子的？”

顾华筝只是看着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因为她不确定，说“想要”会不会换来一顿责骂。

奈奈阿姨从来没有呵斥过她，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但小女孩的本能告诉自己，不能冒险。

小孩子大多都是这样：

她们几岁的小脑瓜里，装着的都是对父母无条件的爱和服从。在他们遭遇呵斥、责骂甚至殴打等家庭暴力的时候，她们会更倾向于，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爸爸妈妈不高兴。

这是作为弱小者的求生本能。她们要示弱，要乞怜，要向强大的父母表达自己的卑微和可爱，才能生存。

“如果你想要的话，奈奈阿姨给你买。好不好？”

奈奈凑近女孩的脸，用更小的声音问道。

当时奈奈靠近自己说悄悄话的时候，华筝耳朵里有一种痒痒的感觉，过了二十年，那感觉仍然清晰。

顾华筝还是没有表示。但是用眼睛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给哥哥顾华礼挑选玩具的母亲。

奈奈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然后扭过头，轻声笑道：“华筝，就当是奈奈阿姨送你的礼物，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告诉妈妈，好吗？”

“好。”顾华筝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其实小女孩担心的就是这个：她怕被母亲知道，自己拥有了喜欢的东西。

因为在她幼小的记忆里，只要她对什么东西也好玩具也好表达了喜爱，母亲就会很生气地把那样东西夺走，踩碎，或者毁坏。

她喜欢芭比娃娃，母亲就把以前给她买的芭比娃娃全部搜集起来，装进一个柜子并上了锁，只有在她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开锁拿给顾华筝玩，而且是限时的；

她喜欢吃某个蛋糕点心，母亲就会以小孩子甜食吃多了容易蛀牙为由，再也没有给她买过；

她喜欢穿的小裙子，被母亲拿去送了人，或者扔了捐了，渐渐地也不知去向。

顾华筝所拥有的一切，都渐渐失去了自己的痕迹，然后添加上了名为“母亲”的烙印。

她不被允许有自己的喜好。

这就是她最害怕母亲的地方。

奈奈阿姨说要给她买芭比娃娃，她自然是开心的。

因为母亲虽然可以收走所有她喜爱的有形的物品，但无法收走她内心的选择。

她还是有自己的主张，有自己的兴趣，也有自己的偏爱。

既然奈奈说可以帮忙保守秘密，这样就好了。

顾华筝很开心地答应下来。

奈奈阿姨接着说：“华筝，今天奈奈阿姨不方便直接买，等到明天，阿姨会找个借口，单独带你再来一次这家百货商店，到时候我们一起买，好吗？挑一个你最最最喜欢的娃娃，好吗？”

顾华筝高兴的点点头。

“华筝，祝你生日快乐。阿姨真的很喜欢你。你一定要快快长大，健健康康的。”

生日？

顾华筝一愣。

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在身边规规矩矩站着的顾华熠。

他们是同一天的生日。

小小的顾华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任何波动，就像他人虽然在这里，心却已经神游到天外一样。

“华筝，好孩子，将来长大了，你就可以自己庆祝生日了。跟哥哥一起庆祝。你们两个一定要买超大的蛋糕，好好庆祝生日。”

奈奈阿姨眼眶湿润。

母亲说：

不能把孩子惯坏。

母亲说：

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个家里说话算话的人。

母亲说：

你们都是我生下的小孩，你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们……属于我。

顾华筝从小到大一直都会做同一个噩梦。

只要做这个噩梦，她就会痛苦失眠很久，然后渐渐平息。

这个噩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