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按照它既有的速度，一天一天的滑过去了。虽然在宜宸看来，这个冬天显得有些漫长，但他总算等到了冰雪融化后的春日暖阳。

二月，草长莺飞，杨柳依依。大昱朝的国都雍城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朝廷要开恩科了，各地的学子如鸿雁归巢般如期而至。眉清河畔的旅店、酒楼一下子被三五成群的白衣士子塞满了。

不但如此，就连那些散布在河畔院落中的秦楼楚馆，生意也一下子好了起来。但凡有些家资的学子，总要时不时的去那里盘桓几遭，与红颜知己畅谈情谊，与其他学子交流信息，这几乎成了不成文的惯例。在所有这些场馆之中，有一家新开的倚红阁逐渐压倒了宝月楼，名噪一时。

不过这些事，远在朝堂之上的宜宸与顾哲誉都毫不知情。

萧云浠自元宵节过后，就出京南巡了。临走前，将一应军国大事留与宜宸处置。宜宸知道，父皇散心倒在其次，最主要的，他是想尽快让自己在众朝臣面前崭露头角，以巩固他皇太子的地位。所以，打从过完年后，宜宸就实打实的忙碌起来。

顾哲誉更不消说了，他年纪轻轻的就做了这一届科举考试的主考，有多少琐事忙也忙不完，再加上他做事又极认真、极细致，恨不得事必躬亲，所以常常忙的四脚朝天，几乎都要把娶妻的事搁置一旁了。

到了二月底，开科取士的准备工作终于做完，顾哲誉带着一干监考官员在夫子庙里拜了孔子像，然后一声令下，正式开启了贡院的大门。

士子们背着笔墨纸砚、干粮被褥依照顺序鱼贯而入，为期三天的科举考试开始了。这是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头等大事，所以人人肃然以待，心怀敬畏。

贡院正堂的四方桌上，放着三个包了黄绢的一模一样的漆金木盒。顾哲誉向着木盒行过叩拜之礼，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撕下第一个木盒上的封条，将它开启。

里面是皇上出京前拟好的恩科试题。一直放在昭室殿带锁的木柜中，今天一大早，才由御林军护送而来。顾哲誉现在开启的是第一个木盒，待士子们答卷完毕后，才会当众打开第二个。这是考场惯例，用以防止试题外泄，确保公平的。

现在，顾哲誉将木盒中的试题取出，展开黄绫绢，朗声念道：“大昱新正元年，恩科第一试，史论，行赏忠厚之至论。开考！”

“是。”站在左右两侧的副主考忙躬身答应，自去监管的号舍中宣读试题，安排考试。

分发完了试题，顾哲誉丝毫不敢怠慢，他信步走出贡院大堂，去分列于贡院东西两侧的上万间号舍中巡查监考。

二十多年前，他的父亲就是从这里走出来，高中探花，近十年前，他又从这里走出来，中了进士。现在，他作为主考重回贡院，禁不住心潮澎湃，思如泉涌。十年寒窗啊，顾家已在他父子两代人手中改变了寒门小户的命运。

他正情不自禁的追忆往事，忽听天字号房舍中传来一片喧哗之声。顾哲誉抬起头来向着那边望望，这是贡院重地，何人如此大胆？他赶忙加快脚步赶过去查问情况。

顾哲誉一路疾行，走的近了才发现，是参考的学子们闹起来了。

一排五十间面南的号舍中，已有一大半的学子站了起来，挥舞着手中的笔纸，扬言要找朝廷讨要说法。余者虽未喧哗，却也搁笔不答，抬着脸瞧着热闹。

负责在这一区监考的副主考孙大人，急的在空地上来回乱转，不停的冲这个人挥挥手，冲那个人点点头，大叫着道：“坐下，先坐下，有话好好说！”

顾哲誉锁着眉头望了一圈，这还了得？现在是在考试，这成什么样子？不拘是什么事，总得先稳住局面才行。他这样想着，忙大声呼和众学子道：“都坐下！有什么事，一个一个的说！有敢扰乱秩序，影响其他考生答题者，一律送交大理寺严办！”

众人见本科主考来了，都知趣的闭上了嘴巴。好几名考生听话的坐下了，但更多的“敢于出头”的人，仍站在那里，虎视眈眈的望着顾哲誉。

“究竟是什么事？”顾哲誉问副主考孙大人。

孙大人见顾哲誉来了，心思稍定，忙回道：“顾大人，是考生们怀疑此次恩科泄题了——”

“不是怀疑！是确乎如此！”孙大人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考生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顾哲誉扭头望望挂在号舍前的名牌，知道他叫刘乐仁，是四川来的学子。看样子，他是这帮闹事学生的领袖了？

只听刘乐仁道：“顾大人！你可知道，现在在号舍中答题的这万余名考生，有多少是拿着家里的救命钱长途跋涉来参加考试的？可是想不到，朝廷却如此轻视我们这些寒门学子。将开恩科这么大的事，形同儿戏。刚刚你发下来的第一道考题，早已街知巷闻、妇孺皆知了，我们还答的什么题？写的什么文章？”

“对！不公平！朝廷不重视我们，得要个说法！”

“要求朝廷彻查此案，否则，咱们就不考了！”

“对！不考了！”

刚刚安静下来的天字号房舍，又炸开了锅。

顾哲誉的眉头拧成了一股绳，他扫视了一眼群情激奋的考生，厉声道：“先不要吵！若试题真的泄露，朝廷自有公论。刘乐仁，你说试题泄露，可有什么证据？”

“哈哈哈哈。”刘乐仁大笑道：“当然有证据！顾大人知道眉清河畔新开的烟花所倚红阁吗？刚才这道史论试题，凡在倚红阁中出入过的学子，尽人皆知，分文不取！她们以此兜揽生意，早已赚的盆满钵溢了！”

倚红阁？顾哲誉没听说过。老实说，长这么大，他还从未去那些地方徘徊过呢。不过，不管倚红阁是什么地方，泄题的事才是关键，什么叫做分文不取，又赚的盆满钵溢？

刘乐仁似乎看出顾哲誉的心思，继续高声解释道：“在倚红阁，只要交五两银子的茶水钱，就可获悉这第一题。加价至五百两，就可获知第二道诗赋题，再加价至一千两，就连第三道策论题也一并知晓了！这些银子，于富家子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寒门苦子而言，可就是大大的不公道了！你们说，是不是？”

“对！”“不错！”“说的好！”刘乐仁一问，立即有人开口附和。

得到众人的支持，刘乐仁胆气更足：“刘某不才，已花大价钱买下了试题。现在就当众说出来，以证真伪。顾大人，你听好了。这第二道诗赋题，赋题为《未明求衣赋》，诗题为《悬爵待士诗》，至于第三道策论题，乃是‘浮费弥广’四个字。顾大人若不信我刚才的话，大可打开题匣以辨真伪。顾大人，你敢立刻启封，平息众人心中的疑惑吗？”

顾哲誉听了，不觉一愣。他虽是本科主考，可试题是考一道取一道，连他也不知道后两道题的题目，怎么这刘乐仁倒如此笃定？难道试题真有泄露吗？

只这么一愣的功夫，又听刘乐仁道：“为保公平，我等考生要求立即启封验题，以证真伪！”

其他的考生们听了，也一起随声附和道：“启封验题，以证真伪！启封验题，以证真伪！”

天字号的学子们这样一嚷，其他号房中的考生也坐不住了，纷纷纷纷吵闹起来。周遭传来一片喧哗之声，夹杂着副主考们的命令声。

顾哲誉见状，心中一惊。先不管试题泄露的事是不是真的，单说此刻贡院中这万余名考生，若当真闹起来，有人趁乱作弊，有人趁火打劫，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顾哲誉稳了稳心神，大声喝命众人道：“不要吵。若果真试题泄露，朝廷自有公论！我顾哲誉也是十年寒窗苦读，投身考场摸爬滚打出来的，我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当年，我在学堂里读书的时候——”

“顾大人！”刘乐仁突然大声打断了顾哲誉的话：“我等考生，不是来听顾大人说古论今，追忆似水年华的。请顾大人不要拖延时间，立即开封验题！”

“对，不要拖延，立即验题！”

“立即验题！”

顾哲誉沉默下来，脊背上传来一阵沉重的压力。当此时刻，规矩是一码事，众人的请求又是另外一码事。一旦处置不妥，后果将不堪设想。过去赈灾施粥时不是常出这样的情况吗？因嫌粥稀了，或者粥馊了，灾民们群情激奋、出现暴动，挤伤人的、踩死人的、打杀人的，比比皆是。眼前的虽是一帮学子，但人到激动的时候，做出的行为就没什么两样了。学子们若铁了心要闹，就凭他和手下这几名副主考，如何震慑的住呢？怎么办？

顾哲誉略一沉思，忙悄声吩咐副主考孙大人道：“去把外面的御林军调进来待命，有多少来多少。我在此周旋，你火速入宫，向太子殿下报告！请他再派人手来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