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除夕宴，气氛并不热烈，但却十分融洽。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少了几分虚与委蛇的客套，多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情意。

尤其是萧云浠，虽然没有向众人频频举杯、殷勤致笑，却说了很多关怀备至的话。他谈起泰裕关的战事，询问辽王宜宥有没有受伤；又谈起蜀中多瘴气，询问赵王宜宏是否住的惯；他提起顾哲誉即将作为主考官主持恩科，桃李遍天下，又谈起顾哲信与安乐郡主的婚事，戏称他们是欢喜冤家。他还说，等过了年，他要将军国大事交与太子，自己好好的去京外散散心。

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众人隐约觉得，皇上似乎与从前变得不太一样了。

除夕夜宴后，良妃的仪仗旖旎驶出永和宫，向宫苑的西北角缓缓进发。

良妃所居的明粹宫，位于宫禁西北角的一处不太起眼的角落里。这是当年敬贵妃给她安排的居所，远离皇帝的寝宫。

虽然只是婢女出身，但敬贵妃一直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为别的，只因她曾经伺候过上官宝儿。

在皇后薨逝后的很多年里，萧云浠与敬贵妃没什么话说，与怡妃又十分隔膜，独独与良妃，还能勉强聊上几句皇后生前的琐事。这是良妃手中的一张王牌，她依靠这个优势，在萧云浠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就在良妃的仪仗临近明粹宫院门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人。

是赵王宜宏。“儿臣见过良妃娘娘。”

“哦，赵王殿下。”良妃冲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可她正要命令仪仗继续向前的时候，却被赵王抬手阻住。

“良妃娘娘，儿臣有一言，请借一步说话。”

良妃心中奇怪，明粹宫与赵王府一向没什么往来，况且，赵王与辽王是兄弟，算自己的儿子辈，有什么话，不能在刚才的宴席上当众说，还得特意来半路上“借一步”说呢？

虽然自己是婢女出身，身份并不高贵，可与这个敌国后裔比起来，也还算是有地位的人呢，现在就凭他简简单单的说一句，自己就要走下车撵，同他攀谈吗？笑话！敬贵妃不在了，怡妃不理外务，她现在的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样想着，良妃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有什么话，赵王殿下说吧。”

赵王宜宏轻轻一笑：“良妃娘娘，是关于禹王府秋千架的事，也要儿臣当众说吗？”

“你说什么？”良妃听了“禹王府秋千架”这几个字，心中猛地一震，面色突变。

赵王宜宏笑意更盛：“良妃娘娘，是要儿臣再说一次吗？”

良妃咽了咽口水，努力平复了一下慌乱的内心，转而吩咐身旁的侍女、宫人们道：“落轿！”

良妃提起衣裙下摆，抬脚走下车撵。赵王宜宏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心中轻笑：婢女就是婢女，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卑贱的影子。

良妃忐忑不安的随同赵王拐进宫墙一侧的角落里。一躲开众人的眼睛，就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赵王宜宏心道：她跟她的儿子一样，简直傻到家了。就算自己本来什么也不知道，经她这么一问，也就都知道了。

与脑筋不灵光的人谈话，就得把每句话都说透：“儿臣知道，上官皇后产子后血崩，不是巧合，而是因为有人在她常坐的秋千架下，埋放了麝香。麝香会令女子不孕，所以上官皇后在王府的时候，一直没能诞下一男半女，直至乔迁禁宫，才得以怀孕，可因为常年受麝香熏染，糟蹋了身子，所以，生下四弟后，就血崩而亡了。而这个埋藏麝香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良妃娘娘你。”

“你，你……”良妃已惊的面色煞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

赵王宜宏说的没错，这件事的确是她做的。

这个秘密在她心中埋藏了近三十年了，她本以为这件事会随着上官宝儿的离开永远石沉大海，却不想，今时今日被赵王抖了出来。

萧云浠与上官宝儿一见钟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没人知道，当日只看了一眼便喜欢上萧云浠的人，并非只有上官宝儿自己。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像所有在深宅大院中呆腻了的大家闺秀一样，上官小姐换上便装，在贴身婢女阿良的陪伴下，悄悄的走出了将军府。她主仆二人一路向南，去眉清河畔的街市上游玩。在一个脂粉摊前，美貌的上官小姐被一群小混混盯上了。危难关头，是便装出行的六皇子萧云浠救了她们。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公子看起来好面熟，是在哪里见过吗？”

“姑娘不认识我了？”

“你是——哦，臣女失礼了。”

是啊，她与他认识的，以往那么多次宫宴，虽隔的很远，又碍于礼法，但她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三句话，终身已定。

阿良其实很盼着小姐能嫁给六皇子为妃。年长两岁、已渐通人事的她，心里清楚的很，所有随嫁的丫头，最后都会成为通房姬妾。她没想与小姐争，她心里没有任何奢求，她只想成为他的一个妾室。毕竟，那日在眉清河畔被他救下的，明明也有自己啊。

借着服侍他更衣的机会，阿良试探过几次，可都被他拒绝了。最后一次过后，阿良听到他与小姐的谈话：

“阿良年岁到了，有合适的人，安排她出嫁吧。”

上官宝儿抿嘴一笑：“她心里有个人，殿下让她嫁谁？”

萧云浠正色道：“我同你说过的话，你以为我是说着玩儿的吗？”

上官宝儿便不再说笑：“我自然知道殿下的心意。只不过，敦亲王早殿下几年成婚，如今膝下已有三子两女了，皇上年事渐高，立储之事迫在眉睫，多子即是多福，我——”

“才刚成婚半年，你急什么？再说了，难道我是图谋那个位子的人吗？”

“殿下——”

“不许说了。”萧云浠将她拉入怀中：“我不信这事儿那么难，这回准有。”

……

他们开始商量阿良出嫁的事了。阿良不想嫁出去，就算不能成为他的妾室，可以每日看着他也是好的呀。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回想他们的对话，“多子即是多福”，如果小姐一直无孕，她就有机会留下来了。她曾听人说过，麝香会令女子不孕。她一面拖延着自己出嫁的时间，哀求他们再让自己留两年，一面在小姐常坐的秋千架下，埋藏了麝香。

三年过后，阿良如愿以偿。顺利诞下世子，她本该立即把那只香囊取出来的，可她却没有这样做。如果小姐有了孩子，哪怕只是一个女儿，他还会常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吗？他本来就不愿意同她多讲话，她不想连这仅存的一个优势也葬送掉。从没读过书的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做“得陇望蜀”……

没人能撼动小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即使她一无所出，他还是让她正位中宫，做了大昱朝的皇后。搬入禁宫后，各人住各人的寝殿，她没机会再在小姐身上动手脚，不出半年，小姐有了身孕。

临盆前的一个月，小姐发现了秋千架下的那只香囊。聪慧的她，没费几天的功夫，就把案子破了。她来明粹宫找自己，屏退众人，单独质问她。她抱着小姐的腿，苦苦哀求。她不想死，不想被他处以极刑。

危难关头，是自己的儿子救了自己。那个年仅八岁的敦厚孩子，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眼见一向温柔和善的皇后娘娘厉声质问自己的母妃，便吓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撕扯着小姐的衣衫下摆大喊：“皇后娘娘，求求您别惩罚我的母妃。”大皇子宜宥的几句话，把小姐的心喊软了，她是即将要成为母亲的人，最见不得孩子哭。

小姐走了，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了人世。三十年过去了，萧云浠从未怀疑过自己。他永远不会想到，如果那件事是自己做的，为什么聪慧的小姐查不出来？他永远不会想到，小姐帮助她实现了毕生所愿，她却害的小姐命丧黄泉……

良妃结束了回忆。她瞪大了眼睛望着赵王宜宏，她不敢想，如果萧云浠知道了这个秘密，会怎样惩处自己。凌迟吗？恐怕这样的刑罚也嫌太轻了些。

“殿下——”她“扑通”一声跪下了，他是她的儿子辈，可她却不得不向他下跪：“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殿下，求求你——”

赵王宜宏忙伸手搀她：“良妃娘娘，快快请起，这样的礼，儿臣可担待不起。”

“不，殿下，求求你，饶了我吧，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皇上，求求你……”她磕头如捣蒜。

赵王宜宏心中暗笑，笨人就是笨人，如果自己要把这件事告诉父皇，还会提前来知会她一声吗？“良妃娘娘，儿臣正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良妃抬起头来，瞪着一双无知的眼睛，望向赵王宜宏：“殿下，请说。”

赵王宜宏默了一默，然后就不疾不徐的开口道：“我想知道，关于上官宝儿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