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玉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舞乐已经停了。她抬头看了看亭廊中央的红衣丽人儿，赞叹道：“肢体柔软，舞姿曼妙，真是绝妙啊！”

“听闻江大人才华出众，颇得右相大人赏识，不如为嫂夫人作首诗吧。”突然有人提议道。

“这……”筝玉有些犹豫，她又不是真正的江晋垣，哪会做什么诗啊！想想自己的处境，也真够无奈的，总是在冒充别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的做回自己。

“江大人，您就不要谦虚了。”又有人说道。

“我……”筝玉正打算寻个理由拒绝，无意间对上莫小楼那双清亮的眼眸，她此时已经收敛了笑容，目光楚楚，带着一种我见犹怜之感。突然不忍心拒绝，筝玉咬着牙点了点头：“也好。”

莫小楼，莫小楼……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竟然不自觉地念出了秦观《浣溪沙》中的词句：“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

待她反应过来，看到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无意间又剽窃了前人的诗句。此时已经无法收回了，不管应不应景，筝玉都得硬着头皮念下去：“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江大人这首诗做的真好，简直是太好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诗。”一个身穿枣红色印着铜板纹样的袍子的胖胖的中年人起来赞叹道。

那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胸无点墨之辈，他只说好，也不说好在哪里，完全是为了讨好筝玉。

筝玉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忍不住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就算是讨好人，也有点技术含量好不好

看到筝玉有点儿尴尬的样子，陶元静微微转头看向筝玉道：“江大人这首诗的断句方式很是奇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筝玉淡淡一笑，道：“这不是诗，这是一首词，谱了曲子，可以拿来唱的。”

莫小楼向筝玉一礼，感激地道：“多谢江大人的词，妾身很喜欢呢。漠漠轻寒上小楼，莫小楼的名字就在其中。”

“夫人不必客气，看了夫人那么美的舞，为夫人做首词，是应该的。”因为江晋垣的才华出众，筝玉无法解释那词不是她写得，只好很不好意思地认下了。

所谓的接风宴，其实也就是许多人聚在一起，吃个饭，说说话，外加拉拢一下关系。

筝玉身为新任的知府，自然有很多人想要拉拢她，不断有人说哪天哪天请她去府上一聚什么的。

筝玉很好说话，对于那些人的邀请，笑眯眯的答应了。反正日期没有说定，她到时候不想去，寻个理由回绝了就好，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拒绝不太好，会让人觉得没面子，再跟她记仇。

宴席持续了两个时辰方才结束，此时太阳已经微微西斜了，不再如她刚到时那般璀璨，深秋的风，带着点点凉意穿透衣衫，筝玉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很多人已经陆续离开，偌大的亭廊也变得越来越空。筝玉拈着衣袖，不让冷风灌进袖口，望着那一张张排开的长几上七零八散的白盘白盏，目光静默。

虽然毫不相识的人聚一次会，未必有什么感情在里面，但那种曲终人散的荒凉，还是让人忍不住有些叹息。

许久，筝玉慢慢起身，整顿了一下衣衫，走到在亭廊出口处送客的陶元静身旁，向他轻轻一拱手：“多谢陶员外的宴席和小楼夫人的舞，本官今天真是既饱了口福又饱了眼福，时候不早了，本官也该告辞了。”

陶元静淡淡一笑，也向筝玉一礼，道：“我送送江大人吧。”

“那就有劳陶员外了。”筝玉也不拒绝，微笑着同意了，也没多想人家是不是说得客套话。

不长时间的接触，她感觉陶元静儒雅温和的形象以及周到体贴却不过分热情的举动，比那些或粗枝大叶或圆滑世故的富人强多了，除了莫小楼是妾的事情让她有一点点遗憾之外，觉得结识此人还是很不错的。

二人走出亭廊，沿着那条曲折的青石小路向外走得时候，筝玉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大片光秃枝梢的林子，里面树木长得低低矮矮，枝条恣意横生，她辨不出是什么植物，遂指着那片林子向身旁的陶元静问道：“陶员外，那边种的是什么，怎么这么早叶子就全落了”

陶元静向那边望了一眼，目光顿时静默下来，道：“那是一片梅林。”

“梅林”筝玉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片的梅树林，有些好奇地又看了一眼，道：“可是腊梅”

陶元静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是红梅。”

“陶员外怎么了”听到他的叹息声，筝玉回过头来，便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已经全部消失，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陶元静沉默了片刻，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夫人喜欢红梅，那些梅树是我专门让人为她种的，那是她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地方了。”

在世的时候

筝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五个字，才反应过来它所表达的意思，遂有些自责地道：“本官不知道尊夫人已经……”

陶元静敛了敛神色，平静地道：“所谓不知者不罪，江大人不必介怀。”

“陶员外对夫人感情很深，那方才跳舞的小楼夫人……”

陶元静轻轻闭了闭眼睛，很快又睁开，似乎在隐忍什么。顿了顿，他道：“丛儿已经走了十六年了，我本来决定终身不再娶的，直到一年前遇到了小楼。”

“原来是这样。”筝玉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心头浮起一丝淡淡的感动，同时对陶元静的印象也更好了。不用陶元静说，她也能猜测的到，莫小楼之所以是妾的名分，大概就是陶元静有意要把正室的位置空下来吧。

“丛儿喜欢诗文乐曲，每年冬天梅花盛开的时候，我都会请些文人墨客在梅林里举办宴会，来纪念她。”陶元静望了一阵子那片枝条横斜的梅树林，道，“今年大人来到宁州，到时候大人也一起来吧，届时，我会请‘天人公子’来弹琴助兴。”

“大人，大人，您出来了！”筝玉正打算问那“天人公子”是何人，莫淮突然不知从哪里出来，风风火火地向这边跑来。

筝玉看了他一眼，转头对陶元静道：“陶员外放心，到时候本官一定来。陶员外不必送了，我自己出去就好了。”

陶元静也不再提出相送，向她拱手一揖：“江大人慢走。”

“陶员外请留步，本官告辞了。”筝玉向他还了一礼，转身向莫淮走去。

乘马车回到宁州府衙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西边的天空，只留下一片变换莫测的红云。

守门的官差看到筝玉下车，忙迎上前来道：“大人，您回来了，梅师爷说，您回来之后，请您先去中堂，他在那儿等您。”

筝玉点了点头，问道：“闵大人可曾也在中堂”

那官差道：“大人，闵大人已经走了。”

“走了回他府中去了”

“不是。”那官差道，“闵大人已经带着夫人离开宁州了。”

“离开”筝玉神色陡然一变，“什么时候走得”

“回大人，今天大人刚出门没多久，闵大人便走了，想必现在已经出城了。”那官差回答道。

“怎么这么快就走了”筝玉眉头轻轻一蹙，快步走进府衙大门。

来到中堂时，梅师爷正坐在堂中的圆桌旁喝茶，看到筝玉进来，忙放下瓷杯站起身来：“江大人，您回来了”

“我听说闵大人走了。”筝玉开门见山地道。

梅师爷道：“不错，在下请大人过来，也正是为了此事。”顿了顿，见筝玉只望着他，不说话，又道，“大人，从明天起，您该升堂了。”

“这么快”筝玉问道。

梅师爷道：“堂前不可一日无官，闵大人走了，大人自然该升堂问案了。”

“闵大人之前不是让梅师爷代为处理的么”筝玉望着他，问道。

梅师爷捋了捋胡子，笑道：“大人说笑了，在下一个小小的师爷，哪敢做那越俎代庖的事情，只是有时协助闵大人看一下案卷，这大堂，还是大人亲自去坐。”

筝玉眼睛微微一眯，果然是只老狐狸，说得滴水不漏。她还都没想到那所谓的越俎代庖呢，他便首先撇的清清楚楚。

“如此也好，本官来到宁州已经三天了，也确实该升堂了。”过了片刻，筝玉笑道。

“大人同意就好。”梅师爷似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筝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问道：“那要什么时辰开始升堂”

梅师爷想了想，道：“大人明天早起一会儿，不能晚了辰时。”

“嗯，本官知道了。”筝玉口头答应着，心中却有些无奈。辰时，那是早上七点啊，看来，睡到自然醒的美梦，以后怕是要结束喽。

“大人今天去陶府赴宴，感觉怎么样”梅师爷突然问道。

筝玉笑了笑：“梅师爷说得不错，那陶员外很是周到呢！”

“如此就好。”梅师爷笑着，抬起双手向筝玉一礼，“若大人没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等一下。”筝玉叫住他，想到不久前陶元静难过的样子，忍不住问道，“对了，梅师爷，你知不知道，陶员外之前的夫人，是怎么回事儿”

在陶府的时候，只从陶元静口中得知他的夫人已经死了十六年了，当时怕引得他的伤心事，也没有多问，但筝玉心中还是有些好奇的。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让一个看上去这么优秀的男人甘心为她守了十五年

“大人为何会突然问这个”梅师爷的笑容顿时收敛，目光深了几分。

筝玉没太注意他的神情，道：“陶员外似乎对过去的夫人用情很深，为了她竟然多年未曾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