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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先生

作者: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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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离开马车稍远一点,跑过奔马,回过头来,照准驾辕的红马的脑袋,鼓足全力甩出砖头,一下子击中了马的鼻梁骨,那红马尖叫一声,前蹄腾空跃起,前头挂鞘的两匹马站住不动了。赶车人用鞭杆砸辕马的屁股,红马摇头摆尾,抑起蹄子乱踢,马车停下了。我立即扑上马车,又被一个汉子推下车来。赶车人也跳下车,朝我愤怒地抡起拳头。我已经忘记了危险和孤身无援,迎着他冲上去。这是一个中年汉子,力气很大,却笨拙,我闪过他那沉重的一拳之后,就在他的脸上砸了一下,大约打中了他的眼睛,他立即丢下鞭杆,双手捂住眼睛,蹲在地上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还真的尝到了一点打击对手的痛快。

“打这个野男人!”

听到一声吼,从车上跳下三四个汉子来,从四面包围了我。我不知该怎样对付,头上一下,腰里一下,我被打得无法防备,忽然朝车上喊:“田芳!快跑!”就被打倒在地上了。

“打这个野男人!”

我被打倒在地上,有人坐压着我的脊背,我爬不起来。他们在骂谁?野男人?是谁?是把我当田芳的野男人打吗?

街巷里一阵呼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坐在我背上的那个汉子蹦走了,我爬起来一看,速成二班的男女同学赶来,正在大车周围的街道上摆开了打架的阵势。力量对比一下子发生了绝对的变化,那几个汉子被学生包围住,打得乱爬乱滚。

我跑到马车跟前,看见几个女同学已经解开田芳被绑捆着的双手,扶着她从车上走下来。我看见她的泪痕斑斑的脸颊,忽然心里难过了,流下泪来,一句话没说出口,就跌倒在地上,昏迷了……

我的手被一只温柔的手攥着,紧紧地攥着,我真舍不得那只手松开,离去。我睁开眼,是田芳握着我的手,周围坐着一伙男女同学,她当着大家的面攥着我的手,似乎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也觉得这本来没什么,就该这么攥着。

我依稀记得,我是在山门镇的医疗所里被救醒的。大夫给我包扎之后,又给我吃了几片药,说是催眠的,我就睡到天色傍晚了。

我感到口渴,张张嘴,没有说话,她就意识到了,用一只瓷匙给我嘴里喂水。我看到她从盛水的搪瓷缸里舀起一匙水,用嘴吹吹凉,就准确地喂到我的嘴里。我静静地躺着,闭上眼睛,听着那咝咝的吹气声,等待那挨近到嘴唇上来的勺子。我真想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和她痛哭一场。

“你知道不?县公安局把狗日的逮了三个!”班长刘建国说,“我们速成二班这下打出威风喽。太不像话嘛!已经解放了,竟敢抢人!”

我心里很痛快,抓了他们三个,真是叫人痛快。我坐起来,浑身疼痛,背后垫着被子。

“哈呀!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篮球队队长说,“咱们的蓝袍先生会打架了,真是了不起!想想你刚来时的那般斯文……”

大伙瞧着我笑。我也笑了。田芳抿着嘴儿,也瞅着我笑,说:“他打什么呀!尽挨了打!”

我挨了打,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可我也打了一拳,砸了一砖头。我那一砖头砸得多准!正好击中了辕马的鼻梁骨,使飞奔的马车停住不转了。我仅仅打出的一拳又何等的威风,何等的准确,一下子砸得马车把式蹲到地上,双手捂住眼睛,抡不成鞭杆了。我平生没有跟别人打过架,没有体验过打人的滋味,现在才发觉,打人也有乐趣,特别是当你出于一种卫护弱者(这弱者又是你顶要好的同学)的义愤的时候,用拳头击中对方的身体,就会产生一种无与伦比的痛快的滋味。我久久地回味着那一拳击中马车把式时的情景,而把自己得到的几倍的报复忘记了。

“他们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我问,“田芳,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婆家来的一帮子蛮汉,要抢田芳回去拜堂——结婚!”一个女同学代替她说,“甭问了,让田芳又难过。”

我又忍不住问:“到教室来找你的那个老汉是谁?你怎么就跟他走了?”“那是我爸。”田芳说,“我爸在我十岁时就把我许给人家,卖了八石麦子。我而今不愿意这桩事了,他说让我拿出八石麦子还人家。我说我工作以后,逐年还,全部还清。俺爸这一关先打不通,跟人家合在一起,要把我送给人家哩!他不单是粮食问题,还说我丢人丧德,损了他的面子……”

我大致明白了缘由,也不想再细问了,怕引她伤心。这样的婚姻状况,在我们速成二班,不仅是田芳一个人的痛苦,好多男生女生都有类似的遭遇。班里早已有几位学生解除了婚约,还有一些人正在酝酿,两个速成班正在形成一股离婚和解约的风潮。

“打这个野男人!”

那个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汉子呼喊着朝我奔来,把我当野男人打,现在想起来,似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当时,田芳被绑在车梆上,不知听到这句恶毒的话了没?

“田芳……”我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临到嘴边,却说到其他事情上去,“咱们的戏还排练没有?”

“今天……停了。”田芳说,“你的伤势要是到时不能恢复,就难演出了。现在想调换谁来演,来不及了!”

“你先说你怎么样?”我担心她的精神刺激太重,能不能上台,“能上台吗?”

“我能。”她说,“我才不把他们当回事儿哩!反正甭想我进他们的门!”

“我也能!”我说,“你给大家继续排演吧!我一定能上台!”

元旦晚会通宵达旦,夜半时,食堂里给全体师生准备下一顿丰盛的年饭。《白毛女》是压轴戏,排为最后一个节目,吃过年夜会餐之后再化妆也是来得及的。我就坐在大礼堂里,欣赏着各个班里的文娱节目。田芳另有一个独唱,我期待着。

终于轮到她了,她站在台上。穿一件红袄,沉静而大方。几天前,由她引起的轰动一时的打架事件,使她成为全校瞩目的人物。现在,她站在台上,让全校师生瞩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哄哄乱乱的大礼堂里倏地静寂下来。

她唱起来了——旧社会好比是黑咕咚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天数不清的日月数不清的年做不完的牛马受不尽的苦谁来搭救咱会场里十分静,静得使人感到压抑,压抑得人想喊,想叫,想蹦起来狂呼狂喊!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听见有人抽泣。不知是哪个班的女同学,开始附和着田芳在台下唱起来,很快地漫延到各个角落,男生们也唱起来,整个大礼堂里,回荡着这曲《翻身歌》——共产党,毛泽东他领导咱全中国走向光明从此砸断了铁锁链妇女就成了自由的人……

我扬起头,张着嘴,忘情地唱着,眼泪从脸颊上流进嘴角里来了,咸涩涩的。我是个先生。我是那个小和尚!我是受压迫的妇女!我是一个被父亲禁锢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偶!我……今天成了……自由的人……了!

新浪潮拍击下的老农民积雪覆盖着原野,乡村间的大路上。午间融雪时踩踏得稀烂的泥巴,夜间又冻结成硬块了,路面坑坑洼洼,绊绊磕磕。道路朝南,沿着漫坡而上的原野延伸,在雪地上像一条随意丢下的皮绳,曲曲弯弯。

我们三人——班长刘建国、班主任王老师和我——一行,冒着渭河平原数九隆冬的清晨时分凛冽的寒风,正沿着这条乡村大路朝南走,要赶到一个叫田家寨的村子去,找田芳的父亲田茂荣老汉。我们将交给他四百块钱,由他再交给把田芳许订给的那一方的家长,偿还他接受过的彩礼或者说聘金,从经济上彻底割断捆绑着田芳的绳索。这是怎样一件令人鼓舞的壮举!

四百块钱装在我的书包里,沉甸甸地挂在我的肩上,那无异于几百颗腾腾跳跃着的心,我怎能不感到沉重呢!

新年晚会上,我们的《白毛女》歌剧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田芳的名字消匿了,那些认识或不认识她的外班的同学,那些教她或根本没有教过她的老师,见面都亲切地叫她白毛女了,我们班的同学更不用说了。戏剧里的白毛女已经获得了新的生活的权利,获得了幸福自由的爱情,现实生活中的白毛女——田芳,笼罩在心灵上的封建的乌云还没有消散。

虽然发生过轰动小镇的抢劫田芳的事件,她的父亲仍不改口,绝不许她毁弃三媒六证确定过的与大张村的婚约。对她压力最大的不是她的父亲,她说她将永不回家,甚至断绝父女关系,也决不回到“黑咕咚咚的万丈深的枯井”里去了。对她压力最大的是八石麦子,她的父亲把她许订给大张村所接受下的聘礼,早已被全家老少吃掉了,变成粪土,施到田地里去了。八石麦子,一石十斗,一斗三十五市斤,整整两千八百斤,折合人民币三百多块钱哪!

一场募捐活动在师范学校掀起来了!

想起这场募捐活动的前前后后,我至今仍然激动不已。起初,只是我们篮球队几个同学的举动,想不到竟然扩大到整个学校里去了。那天与县武装部的篮球赛结束以后,我和队长何长海回校的路上,闲扯着已经过去的田芳被抢劫的事。我说,我要是有三四百块钱,我就愿意拿出来,解除她心上的债务。何长海说,咱们球队凑一凑,能不能凑够呢?十来个篮球队队员在一块凑来凑去,不过几十块钱,远远不够。回到学校后,消息传给班里的男女同学,大家纷纷向我捐款。紧接着,外班的同学也赶到我的宿舍、我的教室里来捐款,甚至有十几位老师也捐了……啊呀!短短的三四天内,我的书包里装进了五百多块钱,超过需要的数目了。我和班主任王老师商量之后,决定把多余的一百多块钱退回那些捐数最高的老师和学生,留下四百元足够了。

“为了砸断封建锁链!我捐三块……”

“再不能容忍我们的姐妹做封建婚姻的牺牲品!我捐一块……”

“为了解放,为了自由!我捐……”

那一张张男生和女生的脸在我眼前叠印,那一声声慷慨激昂的话在我耳畔响着,永生难忘!大伙不仅是同情田芳的遭遇,而是一种共同的时代要求。

刚刚获得解放和自由的新中国的第一代青年,强烈的反封建的意识是共同的要求。这些师范学校的学生,尤其是速成班的学生,来自社会底层,不单是仇恨地主资本家,尤其仇恨封建的婚姻。好多人与田芳有类似的遭遇,离婚和解除婚约,在师范学校不仅不会被人耻笑,而会得到普遍的支持和同情。

“你离婚了?”

“离了!”

“完全弄零干了?”

“零干了。你呢?”

“我刚提出来,正离哩!”

“赶紧离了!重新自由去……”

这是公开的交谈,不会令人议论……田芳这样的引人注目的白毛女,得到热烈的募捐就是不奇怪的事了。

我按按书包,四百块人民币正在手心,我的心止不住一阵发热,隆冬原野上清晨凛冽的寒风也不那么厉害了。

我们三人走进田家寨,几经打问,终于找到田芳家的门口。

两间厦屋,连个围墙也没有,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家十分贫苦的农民。我们三人站在厦屋门口,一个女人走出来,大约四十出头,一眼就可以断定是田芳的母亲,脸形太相像了。她一看见这三个穿戴不同于庄稼人的陌生人,先愣怔了一会儿,有点惊恐地问:“寻谁?”

王老师说明了我们的身份,田芳母亲脸上的惊恐立时消失了,却更加慌。她把我们让进屋,却无法使我们坐下来。炕上的一张破烂的被子下,围坐着四个娃子和女子,地上竟然没有一个可供人坐下的凳子。她擦擦手,闪身出了门,再进门的时候,端着一条长凳,大约是从邻家借来的。不管怎样,我们三人挨排儿在长凳上挤着坐下了。

她张罗着倒水、取烟,取来了一只装着烟末的木盒子,却找不到烟袋。王老师点燃自己的纸烟卷,劝她再甭麻烦了。她在灶锅下的木墩上坐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没有经见过世面,也没有和公家的干部打过交道的农家妇女,常常都是这个样子。王老师尽管很和气,问她家里的状况,她头不抬,烧着火,简短地答上一句,半天又没话了。田芳的父亲拾粪去了,她告诉我们,随之就指使坐在炕上的儿子去找。

老汉回来了,头上裹着一条黑布帕子,鼻子冻得红红的,一进门,大声说:“三位先生来了!抽烟——”把那个短杆旱烟袋依次让给我们三人,随之在门槛上坐下来。

“三位有何贵干?”他仰头问。

王老师和他谈起田芳的婚事,给他解释新社会婚姻自由的道理。老汉低着头,抽着烟,做出一种耐心听着的姿态。一当王老师停住口,他仰起脸,做出深明大义的神气,说:“新社会好,咱农民拥护共产党。儿女的婚嫁之事,应该由家里管,政府和学校管这些事做啥?”

王老师又耐心给他解释学校应该管的原因。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田芳的父亲说,“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比我懂得多,我跟人家说下一句话,三媒六证,邻里皆知,而今一水冲了,我在田家寨还算不算人?”

我心里暗暗吃惊。这个老农民,一身黑色家织粗布棉袄棉裤,补丁摞着补丁,肘头露出变成黑色的棉花絮子,一脸皱折,鼻尖上吊着清凌凌的水一样的鼻涕滴子,捉着烟袋的手指像树皮一样裂开着口子,嘴里却吐出一串一串半生不熟的词句。我早已从田芳口里得知,她的父亲是个一字不识的粗笨庄稼汉。一个大字不识的粗笨庄稼汉子,谈起话来,却要讲信义,夹杂些半通不通的古文词。如果是我的父亲这样讲话,也不足怪,而田芳的父亲却叫我奇怪了。

王老师索性问起八石麦子的事。

“有这事。”田芳的父亲一口应承,“家家的女子都卖钱,家家的儿子订媳妇都花钱。我吃了人家的麦子,我不昧良心……”

王老师又讲道理,说那根本不是昧良心的事。我也就一手掏出四百元钱来:“这是我们同学和老师的一点儿心意,目的只有一个,让田芳能安心读书,再甭逼她上轿了……”

老汉瞪大眼睛,瞅着我递到他眼前的一厚扎票子,愣住了。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们的这个举动。愣了半天,忽然醒悟了似的,猛地伸出双手,把我的手推开,并且站了起来:“这不能,这不能呀!”

“我们是为了田芳的前途……”我说。

“为了啥也不能失信!”老汉说。

“你要是不收,我们就——”王老师看看说服不下,就使出我们路上商量好的最后的一招,“交给乡政府,由乡政府交给大张村那家人。当然,这样一来,媒人和你难免就不好看了。你知道,上次抢人,县上扣了大张村三个人,刚刚释放……”

“哎呀!”田芳的父亲颓然坐在门槛上,双手抱住头叹息。

王老师示意我把钱放下,我瞅瞅那张破烂的用麻绳扭着腿儿的小桌子,上面摆着盆盆罐罐,把钱放下了。

“我们走了。”王老师站起来说。

田芳的父亲抬起头,看见桌子上的那一摞钱,没有推辞,脸上露出愧疚不堪的神色,张开双手,挡住门:“说啥也不能走……不吃饭了,再坐坐……”

我们又坐下了。

“唉,三位同志……”他摆摆头,一脸诚恳的又是慌愧的神色,“解放了,已往的礼性全部不合时了吗?”

王老师笑了:“也不是这么说。你,一个贫农,翻身了,扎实种你的地,把日子往好里过,顾那么多臭礼性做啥?”

“解放了好!确实好!不拉兵了,不抽税了,官人不欺百姓了,确实好!可这新社会——”田芳的父亲现在显出一个老庄稼的天真来,说,“全都没大没小了么?男女不分了么?不顾脸面了么?”

王老师哈哈笑着,摇摇头。

“你看——”老汉举出例证来,“俺田家寨,有五个姓氏,田姓是主,其余是后来添进来的。人说,‘歪胡家,捣秦家,恶鬼出在刘、李家,仁义礼智大田家。’而今,田家人也不讲礼义了!你看看,那些男男女女,这个离婚呀,那个自由呀!闹得全都乱了套……当然,咱连咱的女子也没管得住!”

“你为啥要管人家哩?”王老师笑着问,“人家年轻人,听啥不听啥,自己有主意了!你拿那些老封建思想管人家,肯定管不住!”

田芳的父亲叹息:“咱们人老几辈儿没跟人胡说白道过,穷是穷,可没做下让人指脊背的事……”

“你把我压迫了一辈子!”田芳的母亲说,“而今孩子压不住了……才好!”

“你——”田芳的父亲红了脸,“我看我活不成了!”

“穷得叮当响,臭礼性倒多!”女人更加壮起胆子,“土改时,工作组分给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他呢?晚上悄悄给人家送回去,让民兵抓住了,审了半夜,说他跟财主有勾搭,他只说……我不能白受不义之财……你们三位听听,这就是他的礼性!”

……

告别了田芳的父母,我们三人重新返回来。太阳升起在冬日灰蓝的天际,寒气消散了,道路上开始松冻,泥泞布满乡间大道。我们三人回味着刚才和田芳父亲的有趣的谈话,说着笑着,走到漫坡顶上。

眼前是渭河平原的壮丽的原野,坦坦荡荡,一望无际,一座座古代帝王、谋士、武将的大大小小的墓冢,散布在田地里,蒙着一层雪。他们长眠在地下宫殿里,少说也有千余年了,而他们创造的封建礼教却与他们宫廷里的污物一起排到宫墙外边来,渗进田地,渗进他的臣民的血液,一代一代传留下来,就造成了如我的父亲和田芳的父亲这样的礼义之民吗?

归来已觉不是家接到父亲一封信,我才记起,离开家庭已经四五个月了。父亲关心我的学业,我的身体,问我是否恪守着“慎独”的嘱咐。父亲的很合规范的文言体书信,功夫独到的小草墨迹,把一个遥远的记忆勾回到我的心里来了。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陈旧。

班级之间的篮球比赛正在进行,我继续履行我的衣服架子的职责,父亲的信装在口袋里,赛场上激烈的竞争牵动着我的神经。有人在拉我的胳膊,我一回头,是田芳。什么事,等不到球赛结束吗?我实在不能从这紧要关头走开。她却拉着我的袖子,硬把我从人窝里拽出来。

“告诉你一件事。”她说,“县宣传部来人通知学校,让我们的《白毛女》歌剧下乡宣传演出。”

“真的吗?”我忙问。

“真的。”田芳说,“王老师刚才告诉我,让我叫你去,商量一下。”

“什么时候演出呢?”我问。

“寒假里。”田芳说,“马上要放假了。”

我和田芳找到王老师的房子,完全证实了这件事。这无疑是一件光荣的任务,王老师也很高兴,问我有什么困难。我说什么困难也没有,只是应该回一趟家,放假后就没有时间了。王老师批给我两天假,让我考试前赶回学校,下周就要期终考试了。

“你这次回去,你爸可能要认不出你了。”王老师笑着说,“你把老先生能吓一跳!”

田芳瞅着我,抿着嘴笑。我也笑了。

从王老师房子出来,我又朝操场走去,仍然惦记着速成二班的最后的胜输。田芳狠狠拽了我一把:“那么球迷呀!我还有事儿跟你说。”

我只好站住。

“你把募捐时记下的花名单给我。”她说。

“要那做啥?”我问。

“有用。”

“干啥用?”

“你别管。”

“你不说清楚,我不给你。”

她无奈了,只好说:“我要保存下来。待我毕业以后,有了工资收入,我要加倍给每一个募捐的同学偿还!”

“噢!这样——”我说,“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田芳说,“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很不安呀!”

“那样……起码在我,就伤心了!”我说。

“你伤什么心呢?”她问。

“我们募捐,完全是出于一种对封建婚姻的反抗。”我说,“那些外班的同学,有的根本和你连一句话也没说过,你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为啥自动捐款呢?你想想……”

“我明白。”她说,“即使这样,我也应该偿还。同学们的心意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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