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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先生

作者:陈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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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怎么处理这件事,由你决定。”我说,“不过,你千万别给我……偿还什么钱!”

“那……好吧!”她沉吟说,“你把那个名单给我,我要保存,比什么东西都珍贵了!”

“这倒好!”我说,“我抄出一份给你,我也保存一份。过多少年,看见这名单的时候,心里会是怎样呢?啊……这是几百颗心呀!”

“你说得多好!”田芳眼里浮出动人的泪光,声音低低的,抖颤着说,“比金子还贵重的心呀!”

从学校吃罢早饭就动身,回到东原上的我的老家杨徐村的时候,暮云四合了。冬日天短,又是步行,八九十里路走回来,整整用了一天时光。我的心情很好,离家几近半年,家里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我站在门口,门楼兀立在寒冷的暮色里,那令整个家族引以为自豪的“读耕传家”的门匾题字,有点孤寂,也有点过时皇历的冷漠。我走进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发生了很多变化。我和我的媳妇住的那间厢房,传出牛粪和牛尿的混合气息,我一探头,就看见一头黄牛正在槽头嚼草舔料。走进上房,父母住的房子从中间隔开了,分成两间住屋了。父亲正在小小的南间屋的火炕上坐着,抽着烟,母亲在炕的另一头坐着。天气寒冷,人都坐在炕上了。

昏黄的煤油灯焰下,父亲伸着脑袋,辨认着我。我叫了他一声。他惊喜地从炕上下来,坐在椅子上,就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母亲也溜下炕来,走出门去,从门外领着我的媳妇进来了。

“先生,你擦擦脸。”她把洗脸水放到我面前。

她还叫我先生,这是结婚以后她对我的称呼,而今我不是先生,是师范学校的学生了,她还那么叫,听来已经恍若隔世了。

“先生,你想用啥饭?”她在身后问。

“随便做点儿吃的。”我说,听见她又在问母亲,究竟该做什么饭。我的答复反倒使她为难了。母亲总算点出清汤细面的食谱,她轻轻走出屋子去了。我心里清楚,她的言语和行为举止,全是结婚后到我家里养成的。请人洗脸叫“擦脸”,洗手叫“净手”,吃饭也说成“用饭”,全是我父亲的家规。这些我过去司空见惯的东西,现在听来倒有一种好笑的味道了。

父亲在灯下伸着脖子,瞅着我的衣服,我这才想到,我从家里走出去时,穿的是一件蓝袍,小包袱里装着一件备换的蓝袍,头上戴的是礼帽。父亲现在是第一眼看见我穿着的列宁服和头上的八角帽子,就那么狠看。

“你把蓝袍换了?”父亲问。

“换了。”我心里有点忐忑,父亲会生气吗?“我是用蓝袍……改的这身衣服。”

“改了好!嗯,改了好!”父亲笑着点头说,“而今先生不兴穿袍子了。”

我的心里高兴了,父亲也在随着生活的变化而变化,我坐在炕边上,和父亲聊起家常。

在我离家的半年里,家庭分化瓦解了。父亲很伤心,说人心不古了,民风不朴了,连我的两位伯父也在家庭内部捣他的鬼。土改时,兄弟三人感激涕零地抱着我爷爷的神匣儿哭笑一场之后,看看再无什么风险,政府一股劲鼓励庄稼人发展生产,二位伯父把爷爷死时留下的遗嘱统忘记了,要买牛,要置地,要增盖房屋,再不听父亲的指挥了,把爷爷确立的我父亲的主事位置不当一回事了。争论时有发生,矛盾难以掩盖,终于分化瓦解了。

“鼠目寸光!”父亲简单地给我叙述完这种变故,不屑地说,“你大伯、二伯,全是鼠目寸光!”

我一时弄不清家庭里的谁是谁非,不好掺言,也觉得没有多少意思,既然过不下去,各家过各家的日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管怎样,你该去给大伯、二伯问安。”父亲说,“家里分家归家里,你在外边读书,全当过去在一起过那个样子,该走的路要走到,该行的礼要行全,不要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我点点头,就去看大伯。

大伯住在上房东边里屋,正在吃晚饭,放下筷子,忙让我坐。一句关于家庭矛盾的话也不提,只是夸赞我出息了,完全像个新社会的干部的模样了。

“这新社会真是好!”大伯说,“国民党的官人一进村,吓得百姓鸡飞狗跳墙,躲的躲了,跑的跑了,跑得丢了鞋子也不敢拾!而今共产党的干部一进村,老百姓一呼啦就围上了,胡拉乱谝,到饭时争着往屋里拉……我的天,那天正在碾子上说闲话,老杨同志顺手从我嘴里拔下烟袋,塞到嘴里就抽!你看看而今的公家干部多亲……”

我也很感动。解放初期,受惯了国民党官匪欺压的老百姓,对共产党干部的作风最敏感,谈论也最多,我虽已不惊奇,却仍然很感动。

“好好念书,日后好好干工作。”伯父说,“你能在外边干事,咱徐家人都光彩!”

我告别大伯父,又走进二伯父的屋门。

二伯父正在给牲口拌草,扔下搅草棍子,把我引到他住的厢房里:“屋里地方窄,没处坐,你坐炕边上。”

“你走时咱是一家,回来变成三家了。”二伯父笑着。这样毫不掩饰地说出分家的现实,反倒使我觉得实在。他笑着说,“天下水朝东流,弟兄们再好难到头。我看呢,分了也好,免得好多麻烦。谁有啥本事谁就成自家的精去!”

我与二伯的想法很接近,就笑着赞同他。

“二伯一辈子说话不会拐弯。”二伯直着脖子说,“你爸过去管家还管得住,而今管不住了。咋哩?新社会了嘛!他在家里想当家做主哩,人家公家干部大讲大唱男女平等哩!所以,过去你爸在屋里说话,没人不服,而今就不服了!惹得他自己也是一肚子气……我说分了好!”

“分了好!”我附和二伯说,“我爸那些管家的规矩,肯定行不通了,越往后越行不通。”

“对!大侄子,你跟二伯看了一步棋。”二伯说,“比方说,政府派干部到咱村,成天宣传说,要发展生产哩!你爸还是按照你爷爷在世时的主意,‘房要小,地要少,养头老牛慢慢搞。’不合党的政策嘛!我也不满意。这不,刚一分家,我就买下一头好母牛,一年生一头牛犊,就是半个家当……”

二伯是个耿直的庄稼汉子,我一向很喜欢他,对他坦诚的说话也特别觉得实在。

“做梦也想不到的太平年月!”二伯父说,“不拉兵,不收税捐,一年交屁大一点儿公粮,庄稼人做梦也没敢想的好世道呀!大侄子,二伯说句结实话,而今谁再过不好日月,不光得不到邻里同情,反是要被人耻笑!咋哩?肯定是懒家伙!”

我被他的憨气逗笑了,弟弟过来叫我吃饭。

我回到父亲住的上房里屋,坐下吃饭,一碗清汤细面,十分可口。吃罢饭,我向父亲汇报了师范学校的学习情况。父亲也不显出惊奇,他大约对新社会的诸多变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淡淡地说:“人家新学堂那样教,你就那样学吧!反正,不管新学堂老学堂,总而言之一句话,还是韩愈说的,‘传道授业解惑也!’当学生,求学问,还是要记住‘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话,新学堂不至于反对吧?”

“学校里提倡努力学习,老师抓得很紧。”我说,“我们的学习还是很紧张的。”

“紧张了好。”父亲说,“要成学问,不刻苦不行。”

我问他分家后,忙得过来忙不过来。

“屋里的事都有我撑着,你弟也行了。”父亲说,“你专心念你的书。记住,要处处留心,别胡乱张狂!”

我的心一震。我在学校的生活状况,父亲显然还不了解,还在给我打预防针。

“村子里有些人好张狂!”父亲鄙夷地说,“一个大字不识,满世界跑来跑去开会!有几个年轻女人,黑天半夜跑着开会,张狂得要上天了!前日听说,那个杨发奎入党了!那么一个二杆子货,共产党居然看中那号人……”

我的心里潜入一股冷气。父亲看不惯的人和想不通的事,我却在师范学校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于那些满世界跑着去开会的男人和女人的非难,令我反感,我听不顺他对这些人的讥讽,就劝他说:“农民刚刚翻了身,高兴……你可是别给人家泼冷水,别说风凉话儿……”

“我说他干什么?”父亲不屑地说,“我只看着这些人张狂,啥也不说!你——”父亲瞅着我,“在学校里,要慎行慎言!我看到村里这些人的疯张劲儿,才提示你……甭张狂!”

我低头喝水,避开了父亲逼人的眼光。

“我给你写的那张‘慎独’的字,还记着没?”

“记着。”

“你去歇息吧。”父亲说。

我走向自己的住屋。原来的厢房变成牛圈了,我的住屋迁到和父亲一墙之隔的上房西屋的北间。

“先生,你喝茶。”我的媳妇说。

“我自己倒。”我说。

“先生,你洗脚。”

“我自己一会儿再洗。”

我坐下,还是接住她倒下的茶水。她坐在炕边上,又纳起鞋底儿,并不看我。我坐在椅子上,一时也没说话。我忽然想抽一支烟,尽管我从来没有尝过烟味儿,现在却很想抽一支烟。我对她说:“你以后不要叫我先生了。”

“那……”她抬起头,旋又低下,“叫什么呢?”

“叫我名字。”我说。

“那像啥话?”她慌然说。

“早就不兴叫先生了!”我说。

“我在屋里叫。”她说。

我不再坚持了,她对我的过分尊敬,甚至带着根深蒂固的畏怯,使我很难受。她自愧貌丑,又没有文化,那种卑怯的眼光使我浑身都不自在。我忽然想到田芳,那手按琴键给我一句一句纠正唱音的姿态,那在师范学校礼堂里唱《翻身歌》的动人情景……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像一道电光闪耀了一下,匆忽消失了,我自己也被震住了:如果我提出和她离婚,她会怎么样?我的父亲会怎么样?这个家庭会怎么样呢?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而且心情是那样急切,渴求立即回到那个温暖的集体之中去。

六十年里的二十天短短的二十天寒假里,按照县宣传部安排得满满的演出顺序和路线,我们在乡下演出歌剧《白毛女》。我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第一场演出,我就挨了一砖头。

那个村子叫歇驾村。传说唐朝一位皇帝打猎跑到这里,人困马乏,在此做过一段休息,进了午餐之后,就奔马追猎到终南山下去了。现在,歇驾村变成薛家村了,其实村子里连一家姓薛的人家也没有。

薛家村住着一位县委的副书记,在那儿搞互助合作的试点工作,群众觉悟高,各项工作都是县上的一面红旗,第一场演出搁在薛家村,是理所当然的。在县委副书记的眼皮下,在这样先进的村子演出第一场,我们演出时的心情是不难想象的,认真极了。

薛家村是个大村,又是一个行政村里的中心自然村。村中间有个年久历深的老戏楼,台下坐着或站着黑压压一片人,临近的房顶上、矮墙上、树杈上,全都趴着观众,这样大的场面,我心里真有点怯场。

整个演出还是顺利的,群众秩序也很好,百十名民兵在维持着哩!事情出在《娘娘庙》那场戏里。当我(黄世仁)和狗腿子穆仁智到娘娘庙里避雨,遇见白毛女,被白毛女追打时,台下骚动起来了,像雷一样滚动着“打!打”的吼声。我已忘记了自己是徐慎行,我像黄世仁一样胆战心惊,假戏真做了。当我逃到台角时,我听到一声怒吼:“打这狗日的!”随之,我的腿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击,跌倒了。

事态很快被民兵控制住了。我必须立即爬起来再逃,不然就给白毛女抓住了,抓住了就不好办了,剧情无法往下发展了。我看了一眼脚下的半截砖头,却没有站起来,慌急中,我用手爬着,逃进后台去了。

演出结束后,县委副书记在台上和我们一一握手,他对我说:“你挨了一砖头,说明你演得像。这一砖头,是群众对你的最高奖赏!”他的生硬的陕北口音,使我觉得亲切极了。

短短的接见之后,那些给我们管饭的社员已经拥在台前,争着领我们去吃饭。田芳被几个姑娘拉拉扯扯,争着往她们的屋里拉,发生争执了。我是一个恶霸的扮演者,自然不会是受欢迎的角色。这时间,一个小伙子挤上前,问:“谁个刚才演黄世仁来?”我一应声,他拖住我的胳膊就走。

黑暗里,我跟他走过陌生的村巷,进入一个小小的独间住屋,只有他的母亲在座。我刚一落座,老人要我把腿伸出来,在一只粗碗里倒下白酒,用火点燃,敏捷地在碗里蘸上燃烧着的酒液,在我的伤口上擦洗。她的指头上带着蓝色的火苗,一下子捂到我的挨过砖头的青疤上,灼烫得我龇牙咧嘴。

“我……”小伙子很难受地说,“我实在忍不住了……扔了一砖头!”

哦呀!原来打我的竟是他!

“你打得好!”我拍拍他的背,“这是给我的最高奖赏!”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就给我端上饭来。

鸡蛋臊子面,我吃得好香,也确实饿了。

母子二人看着我吃饭,说给我一个令人流泪的伤心事。他的姐姐,给村里一家财东的二少爷糟践了,跳了井了!他的父亲一气之下,卧炕不起,年底也去了……他把戏台上的我当成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薛家村的恶霸打哩!

田芳来了。

她看我的伤,用手轻轻按按,问我要不要到邻近的镇卫生所去看大夫,我说大娘已经给我治过了。她不知道这儿刚刚讲述过一个悲惨的往事,随口问:“大婶,屋里就你娘儿俩?”

“噢!”大娘应着。

“你媳妇呢?到娘家去了?”田芳问。

“还没哩……”小伙子红着脸说。

“你怎么还不给人家娶媳妇?”田芳笑着说,嗔怪的模样,“你真性凉呀!”

“正……自由哩!”大娘瞅一眼儿子,“我说他,你自由也自由快一点儿!慢格腾腾的,还不如老早时包办来得快……”

小伙子羞怯地低下头,我和田芳都忍不住大笑了。屋子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我的心头十分轻松,田芳坐在哪儿,哪儿就特别欢乐。

“让我看看你的对象,行不行?”田芳问。

小伙子嘿嘿笑着说:“俺妈乱说的……”

大娘却抿不住嘴了:“刚才跟我在屋做饭,这面……就是人家闺女擀下的……”

“好哇,慎行,你真有福!”田芳冲我笑着,“你吃了那位新人的面条了,肯定香吧?我来晚了……哈哈哈!”

告别了那母子二人,我和田芳往回走。

街巷里很黑,看不见路面,坑坑洼洼的村巷里的道路,夜间走起来,低一脚高一脚,垫得我挨过砖头的腿一阵阵疼痛。我小心翼翼地迈着脚,她走在我的旁边,很自然地用手搀住了我的胳膊。

我没有拒绝,倒希望这段通到我的住处的路更长点儿,好让那只温柔的手多搀扶我一会儿,我反倒不想说话了,静静地走着。她也没有说话,扶着我的左臂的手抓得更紧了。

她被什么东西磕绊了一下,往前一跪,险乎跌倒,抓着我的手,把我也拽得跄踉两步,黑暗中踩到一块石头上,垫得我的腿伤钻心似的疼痛,“哦哟”一声,弯下腰去,半天站不起来。

她轻轻地惊叹一声,双手扶住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就把我的胳膊架到她的肩膀上,她另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几乎背着我往前走。我的腿伤不痛了,却舍不得让她松开手。我感觉到她的腰部的体温了,温馨的气息扑到我的耳根。我的心在胸膛里狂跳,浑身热烘烘的,脚下乱踩乱踏,也不知道疼痛了。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如果就这样互相抱扶着走向断头台,我会从容得连一丝痛苦都没有。

我抬起左手,大胆地搂住了她的腰。她似乎轻微地战栗了一下,没有说话。我感到呼吸不畅,心要跳出喉咙来了,我猛然折过身,把她搂住了,在我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唇的时候,我几乎昏厥过去……

我躺在炕上,无法入睡,身下是房主人烧得热乎乎的火炕。同炕挤着的几位演员已经拉起鼾声,油灯下,可以看见鼻尖上沁出的细密的汗珠。我吹熄灯盏上的昏黄的煤油焰火,躺在被窝里,心还在咚咚咚地狂跳。这就是爱情吗?这样的爱情产生的心火,简直要把我熔化了。

我的父亲按照他的家规和独创的理论,给我娶回来的那位媳妇,即使新婚之夜,我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各人抱着各人的胳膊睡到天明,我连一丝“邪念”也没有产生。

有一个倾心的人儿,怎么可能荒废学业呢?怎么可能就变成沉溺于淫乐而失丢江山的商纣王或唐明皇呢?我现在不仅觉得父亲的理论荒谬无稽,简直令人可笑,令人憎恶了!我翻身坐起来,点着了油灯。

我穿着衬衣衬裤,也不觉得冷了,跳到炕下,打开那只小提箱,翻出那张临行时父亲写给我的嘱咐。

慎独!

看见这两个字,我的心里紧缩了一下,昏暗的灯光里,似乎隐现出父亲的严峻的脸色。我最后看了一眼,就把那张书页大小的又细又薄的宣纸提起来,在灯火上点着了。

“折腾啥呀!还不睡——”同炕的王友民咕哝了一句。

“咒符!”我说,“咒符!”

他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了。王友民早已离婚了,正在跟饰演大嫂的郑王莲恋爱,早已谈妥了,只等两年期满,就去领结婚证。他万事如意,睡得好香。

我看看脚下,那张烧过的宣纸变成一团黑色的纸灰,在地上滚动,滚动,碎了。我的心里松解了,束缚我的心的最后一道咒符粉碎了。

我没有心思入睡,就着煤油灯的灯光,我打开日记本,记下了这个终生难忘的日子。一个结过几年婚的人,爱情却刚刚苏醒……

我翻翻日记,查到了我寄出离婚申请的日子,正好十天了。从家里返回学校的路上,我就在八九个钟头的步行中思索着这件事,而终于下了决心了。回到学校的当天晚上,我就写下了离婚申诉,第二天就从山门镇的邮政代办所发出去,寄给县法院了。我已经得知,法院接到的此类民事案子堆积如山,最快也得两个月以后才能传审,那时候该是第二年春天了。

可怜的媳妇!我再也憋不住,心里叹息着,要恨,你恨我爸去!要骂,你也该骂他!他不仅苦害了你,也苦害了我!他把你和我塞进一间屋子,就完事了!如果不解放,我和你就糊里糊涂过一辈子了!解放了,兴得自由了,我的心箍不住了,我要是不享受自由的权利,就亏负了这个梦想不到的解放了!但愿你……也能找个可心的男人,两人都好……

第二天,我们到史家坪去演出。演出结束后,我和田芳走到村后的小山坡前来了,这是我和她头一次有意的约会,而且是她约我来的。

我挨着她的肩膀坐下,搂住她的肩头。

她挣脱我的手:“我给你……看样东西。”她打开手电,从口袋里取出一叠折叠着的格子纸,写满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她只露出末尾一页的名字。我一看,是工工整整的刘建国三个字,心里一惊,忙问:“这是什么?”

“他给我写的信。”田芳沉静地说,“这是第五次了!”

“你……怎么办?”我急忙问。

“你还用问吗?”她瞅我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匣火柴来,划着了。

刘建国的信在燃烧。

我的心也在燃烧。

我高兴得像狂了一样,抱住田芳,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她的心跳的声音,我的手叉进她的松软的头发,比丝绸还要柔软的头发。她静静地伏在我的胸前,闭着眼睛,两只胳膊像铁箍一样搂着我的脖子,我才知道这个爱着我的人的手臂,这样有劲。

在这个县所辖属的广阔的平原上和深深的秦岭大山里,都留下我们速成二班演出队员的脚印。每一个演出点儿的村子里,平原上的大路边,山区的小溪旁,也都留下了我和田芳的亲吻和偎依。压抑得愈久愈重的心,一旦获得自由,就以加倍强烈的热情迸发出来。有几次,我吻过她的脖子上,留下了淤血的痕,整得她给脖子上围上一条毛巾才遮掩过去。她却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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