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天真活泼可爱。尽量蹲下来与女儿平等地说话，那年女儿是十一岁，小学五年级，长了一个高个子，一米五九了。

“我不给您看……”女儿说，女儿反而有点激动了。

…………

“我必须看，我有权利要求看，你还没有成年，我是你的监护人，你上学，你吃饭，都是靠我和你母亲的供应，每个月要一百多块钱……”可能还有别的蠢话。

“我给我妈看过了，那还不行吗？”女儿也摆出了决战的架势。

他最终没有看成女儿小学五年级的一次作文。

他突然大吼起来，像一只受了伤的狼。

他的结论是女儿离他很远，现在反复来信要他去，可能是由于碧云的嘱咐。

嘱咐，咐嘱，能不能叫咐嘱呢？既然素质能够叫质素，介绍能够叫绍介，那么……他睡着了。

世间只有情难诉……

疏剌剌林梢落叶风，静悄悄门掩清秋夜……

睡梦中他听到的是当年的桃花唱的这几句词，醒过来以后，却是另外的段子：

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再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

他发现，车又行走起来了，他不知道司机是怎么样找到了路，找到了尾随的车辆的，又是一团一团的雾气，一团一团的浓烟，一股一股的琉黄气味。报屁股文章里和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节目中，反复告诉读者和观众，这样的雾天里不要在户外锻炼身体。

他细细品味，与故乡故国北方戏曲的高亢激烈不同，桃花调的特点是温柔与软绵，是一种低声下气的伺候，像是下人哄着老少爷儿们玩，曲艺在这一带被叫作玩意儿，是哄着主子玩的。不论唱得多么凄凉苦情，唱的人要一会儿入戏一会儿出戏，出了戏就必须是一副眉开眼笑、低眉顺眼的听喝的丫环样儿。声调是婉转的而不是直截了当的，音质与音量是磁性的柔软的而不是响亮的，吐字是生怕听不清楚的而不是追求风格与表现自我的。旋律是无尽的重复，却又每一次与上一次略有不同，像是风筝，它停止在天上却又不住地变动着位置。像是呼啦圈，它旋转在少女的腰肢上却没有固定的轨迹。它的难学就在这里，你永远会唱，你永远唱不对，你永远听着它像，你永远找不准。民间的东西就是这样的，最简单也最没有准头。像在唱，更像在说，在絮絮叨叨，絮叨却是不敢放肆，小心却是不敢畏缩，不敢寂寞也不敢吵闹，不敢煽情也不敢无情，不敢娇媚也不敢死眉瞪眼，不敢热烈也不敢冷清。哭但是不能哭出来，笑但是不能笑大发了。文艺伺候就像戏词上县太爷喊的“大刑伺候”，是那么容易的么？这才是中国，这才是黄河流域。

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

这就是桃花调。他大概已经听到了第十几次了。一晚上听了十几次桃花调，他也算对得起桃花调了吧。这就是桃花镇的即将绝种的演唱，像娇莺，像春情春水的有节制的泛滥。地球上每一天都有多少物种消失，多少语言消失，多少民族消失，多少文物被破坏，多少民间文化样式消失。随着人的消失，他们会带走许多过往，许多珍贵，许多记忆。桃花调还能有多久的寿命？

……也许能吹起一阵清风，也许至少明天早晨会出现一个鲜红的太阳，也许浓雾会完全散去，也许他重新考虑远行多伦多的决定，也许虽然八十了也仍然可以去去再来，也许他还会回来听桃花镇的桃花调和再考虑一下微创手术的刀剪的改进。

也许他还能再来一次黄昏恋呢。自从碧云走了，不是没有人要做他这个老家伙的媒。有一个女诗人，他望而却步。有一个女经理，他思而生怵。有一个女领导，他自惭形秽。但是他在碧云死后没有少与一个个的并非没有吸引中国工程科学院院士的魅力的女子一起喝咖啡。说一些人家与自己有时候有兴趣，有时候找不出词来的话。

是他而不是别人太落伍了，时代不同了，人人都可以像诺贝尔奖得主科学家一样地挑战极限，为了爱情，为了青春，为了上天的恩典：在下还活着。

……我为什么这样晕眩……

第二天早晨五时半，他们到达了居住的城市，进了城，雾稍微淡了一点，能看出个五六米。平时两个小时的路途，他们走了十个半小时，谢天谢地，没有出任何事故，司机师傅等于是盲驶而归。师傅说：“叶老师，到家了。”

师傅叫了几次，没有应声，再一回头，不好，叶院士已经出溜到车底下去了。

司机师傅吓得脸色骤变，他掏出手机，颤抖的手指拨了半天才拨对急救呼叫，两分钟后，叶院士躺在了红十字急救车上。

……没有人解得开叶院士的最后遗言，启明回国被告知，叶院士最后说的是两个字：“真——好——”

启明的飞机也遭遇了大雾，幸亏是北京的首都机场，有三套盲降导航装置，它们的飞机降落得平稳安全，落地以后，有的人在划十字，有的人在合掌，更多的人鼓起掌来。

2005年3月 。VIP。♂丝♂路♂文♂学♂网*♂www.wen♂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