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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雾

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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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回了一句“传达了。”就再没有说一句话。叶夏莾曾经想打趣一下,说“幸亏你是嫁了我……”话到嘴边他咽进去了。

他们俩的工资放在一个抽屉里,谁想用谁用,钱少了,就自觉地少用或者不用。只是在出现那次事情以前,她对他说过一句事后他想起来觉得是带怨尤的话,她说:“我们这一辈子过得是何等安静呀。”他回答的是:“你还小呢,什么一辈子两辈子的!”他根本不同意安静的评语,整天开会,运动,斗争,转弯子……他都乱死了,难道回到家还要热闹一番吗?再说他不是苏联人,他的性格里没有伏特加与哥萨克的因子,他的文化积淀是别样的。

除了那一次,他始终不承认的那一次。

那是一九八八年。他出席全国微创手术研讨会,并当选为外科微创手术学会会长。那天他们听取一个外国专家讲演非小细胞肺癌外科微创手术的有关进展,会后临时被邀参加晚宴。中国人都是这样的,临时告诉你,要去吃。回家的时候遭到大雾,车不敢快开,到家已经晚十一点半了。

碧云不在家。他到处打电话。他和女儿到处找。焦急中更多的是愤怒:不早不晚,恰好在他的事业出现了一点点辉煌的苖头的时候,不早不晚,恰好在天降大雾,车都没有办法正常开行的时候……他最后报了警。

第二天凌晨五点多钟,碧云回来了,身上的衣服有破损,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问她什么话,她一句话也没有。她的眼神,绝对属于精神分裂型。虽然他的领域不是精神科。

只是在碧云回家以后,他才明白,头一天是他们结婚的三十周年。

他想起了五天前碧云向他说过的话:“夏莾,你觉得你了解我吗?”还有一次干脆是:“夏莾,说真的,你爱我吗?”他觉得相当恐怖。愿上苍保佑所有的男人不被自己的妻子或者哪怕是情妇追问这样的令人毛发耸然的问题。

但是他更愿意从医学的角度考量这一切,更年期,更年期精神疾患,可能是抑郁症,可能是癔症,或者只算是更年期综合征,也可能导致一时的或者长期的精神分裂。他尊重碧云,他已经被提名为院士,最高的学术头衔。他不想追问碧云是夜发生了什么事情,除了道歉以外,他不想说什么。他文明而且谦和,他事事严于律己,宽以待云,常常自我批评而不是批评对方。在家庭生活中,他觉得他几乎已经做到了圣人的地步。

他平静地面对了那个不幸的雾夜。他是医生,病人和病人家属可以激动,但是古人是怎么说的?叫作“医心如水”。

碧云整整一个多月没有与他说话。碧云瘦了,一天比一天瘦。他这才发现,消瘦的碧云长的特别像当年的桃花。他的院士的事情愈来愈有眉目。就在这当中他为碧云找来了最好的西药与中药。他还带着碧云扎过一个疗程的电针灸,治病的人先于他已经是工程院院士。后来碧云好一点了,他带她沿着长江畅游三峡。他们在重庆吃火锅的时候坚决不要辣椒花椒,因为刺激性的东西对于神经科或者精神科病人是不适宜的。

十多年后,她得了癌症。她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坚持不再住六个人一个房间的医院病房,回到了家里。为了在最后时刻满足她的愿望,叶夏莾特意为她买了台式音响系统,到处寻找录有苏联老歌的“盒带”。他们一道听了好多苏联老歌。

而她死前一天做了噩梦,她的噩梦是她起床自己放了三次苏联老歌的盒带,结果播放出来的不是《喀秋莎》,不是《山楂树》不是《灯光》也不是《海港之夜》,放进苏联老歌带子,放出来的却是她最不熟悉最不爱听的北方曲艺,曲艺唱的是秋风,黄叶,孤坟和归雁。

婚姻的一个小小的悲哀,她不喜欢他曾经不喜欢,后来特别喜欢的例如梅花大鼓,京韵大鼓,河南坠子,单弦牌子曲。

他为了安慰她,亲自为她在性能先进的SONY音响系统上放歌曲,却发现了真正的骇异,一盒夹带着手写的字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说明纸头的带子放出来的是梅花大鼓《黛玉焚稿》,他愤怒得几乎喊叫起来:“这是谁搞的鬼?”

他没有喊叫出来,却听到了类似影片声音效果的不绝回声:“谁搞的鬼?”“搞的鬼?”“鬼……鬼……鬼……”

那天他吃了强力的安眠药片。碧云病重以后,他更加确认,碧云病中的那个样子,下巴变得尖尖的以后,她长的样子纯粹是那个桃花的克隆,那个叫他“小孩”,给他吃杂拌儿的桃花。

后来当然播放了前苏联的歌曲,碧云上气不接下气地给他解释,那是卫国战争期间的一首歌曲:《雾啊,我的雾》。夏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还说:“是查哈罗夫作的曲。”他随着唱道:啊,雾啊,我的雾,弥——漫——的雾啊,游击队的战士要出征……

没有放完一盒带子,碧云去了。碧云死后许多年,他在碧云的一本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从照片背后的俄文字迹上,他断定,照片上的英俊的青年人是基里尔。他十分理智地断定,和这样一个乌克兰青年约会过,共舞过的碧云,在与他结为夫妻以后,理应折磨自己和她的丈夫一辈子。

他反而惊奇,她与他一起生活得那样安静。金子一样的安静。

在问他是不是爱她与了解她的那一次,他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深刻地沉痛地说了下面的话:

……我们生活在一个粗犷的时代,我们常常来不及擦干我们头上的汗珠身上的血迹。外科学也好,无线电通信技术(碧云的专业)也好,甚至于爱也好了解也好家也好,都与我们面临的决死的战斗,一场旷日持久的常规战争或者,干脆是一场核战争有关,云,我们的神经纤维,不能那样纤细呀……

可能是他太激动了,虽然他自己也没有弄清他的话的含意与逻辑,他还是打动了碧云,碧云向他道歉,说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他提出那样傻乎乎的问题。是的,正如叶夏莽表白,自从他们二人成婚以来,他再没有多看过任何女人一眼。这样的男子打着灯笼也没有地方找。碧云问他五天以后是什么日子,他突然聪明无比地回答是他们结婚的三十周年纪念。回答正确!他们二人拥抱在了一起,他们的热情和缱绻使五十出头的院士回想起来不好意思。

三十周年是一个雾天!少一点雾吧,多一点清风和太阳!

这次他决定违背一贯想法,打破自己生活的秩序去加拿大,也是为了亡妻碧云。他坚信,如果碧云在,会希望她去多伦多的。到女儿身边,毕竟离碧云更近一点,他终于明白了把一个家的日子过得那么安静是一种罪过。他终于明白了,打从“文革”结束以来,自己的日子过得那样规律,那样科学,每天半斤牛奶,每天七两西红柿,每天一个半鸡蛋,每天步行五千六百——一万步,每天记日记二百个字,每天不管睡得着睡不着躺七个小时……这本来不是不能改变的。

安静,除了那件事他和妻子安静得像是生活在雾里。有限的亲热,有限的说话,大部分都是事务性的:“我那双在日本买的皮样鞋怎么找不着了?”“这个月的电费怎么一下子多了二百多块?”“有一种新式的电饭煲,要一百六十多块钱,咱们买还是不买?”

有时候他觉得要做点什么,她推开了他。有时候他们刚刚躺下,刚说了两句平平和和的话,他一阵睡意袭来,发出了轻鼾。不知道猴年马月,他们靠在了一起,他们俩总是把门锁了又锁,把灯熄了又熄。到现在他想不起妻子的容貌,更想不起碧云的身体,他们的生活一直沉浸在大雾里。直到六十多岁了,他赶上了开放,他去了一些国家,特别是去了一趟印度,他去了卡吉拉霍,参观了那里的以性崇拜为特色的寺庙,他才恍然大悟,对于夫妻的事情,也可以有另一种观点和热情。而他,从四十多岁他就认定自己已经老迈,认定自己责任重,课题艰难,三头六臂不够使,他早就彻底地安静下来了。

他也明白,医学可能戕害了他,医学分不清一个有灵气的女子的生态与病态,医学对于爱情、性与家庭的解释足以摧毁生活的一切神秘、羞涩和欢欣。太浓的雾固然不好,一切都裸露在无影灯与手术刀底下呢?

这是桃花对他的报复吗?直到这次行驶在大雾里,他忽然得到了这样一种灵感,也许叫作顿悟:这样一种灵感和顿悟使他一头冷汗。

我枪斃了她。

他说出了声。

“您说什么?叶老师,您说什么?”

“没有什么。”他推托其词。

一九五〇年,刚刚获得解放的他,被大学选中去新解放区参加土改,多少羡慕的眼光注视着他,去以前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土改中最主要的就是站稳立场……地主富农压迫剥削农民搞了几千年,谁为农民说过话?土改当中稍稍收拾一下地主爷地主婆,国内国外吵吵些什么?有多少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因为土改中立场出了麻烦被永远地清除出了革命队伍。他为之悚然奋起,壮心如火。

在离桃花镇约一百公里的P镇,他出席了当地为土改工作团举行的欢迎晚会,除了各种讲话和呼口号以外,还有一些文艺节目的演出。这中间意外的是有一个中年女人演唱桃花调,全部改了新词:

哎唉哟——红旗飘舞鼓声扬,解放大军无阻挡,三座大山全推翻,当家做主最荣光,哎唉哟——土改挖掉封建根,幸福生活万年长……

桃花调的发语词本来是“啊哟……”“啊哟娇莺欲语……”“啊哟那个离人泪……”现在也变成了哎唉哟、呀呼唉,稍一调整,娇滴滴的嗲嗲的叹气变成了劳动号子,真是令无产阶级扬眉吐气,令布尔乔亚失魂落魄。女人演唱的动作也变了,不断挥舞着小细胳臂像是呼口号,一会儿又扭动臀与腿,像是东北大秧歌。

由于晚饭时喝了一点地方政府招待的劣质白酒,叶夏莽有一点头晕,对于站在台上表演桃花调的穿着当时最时兴的草绿色列宁服的瘦女人他没有注意,只是从她的手指的动作和眼角的动作上他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他的兴奋点完全在听领导讲话和跟着喊口号上,他很注意喊得响亮干脆,表达说一不二的阶级感情和坚如磐石的阶级立场。那一晚上的文艺节目,说实话除了陕北风味和少量东北风味的革命歌曲以外,他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经受了“土改”的红色洗礼。在进入了收尾阶段以后,突然他被调离村里的工作组,叫他到县上工作队去整理一份关于一名女特务的材料。他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从一些份前后矛盾、语焉不详的招供与揭发中得知,有一名女特务,名叫栗桃花,又名小桃红,胭脂红,原是一名国民党军统少尉的姘头,解放前夕该少尉奉命潜伏,不知去向。栗某遂离乡背井,隐姓埋名,混入革命文艺队伍,伺机变天,破坏人民政权与土地改革……

是不是那个桃花呢?叶小毛在还没有命名夏莽以前就随父母去到了大城市,早把那个桃花镇的院落忘了个一干二净。如果是那个“桃花”,就更危险,更是对他的立场的严峻考验了。没有觉悟的他吃过她的杂拌啊!无论如何,那个桃花理所当然地是一个旧社会的殉葬品,一块自应被革命的铁扫把扫除干净的污锈,一件发出了旧社会的恶臭的秽物,一个含脓的肿包。有了这样的定性,她参加没有参加特务组织,她领受没有领受上级特务机关的任务并不重要,她应该活还是应该死呢?她应该死。不管你是否从身体上将她消灭,她注定了是要被历史与人民消灭的,历史的巨轮注定要压过轧过粉碎和抛弃她的卑微的与肮脏的肉体(与军统少尉一起睡,能干净得了吗?)与灵魂,这难道还有什么怀疑吗?

他整理了一份不但立场坚定而且激情洋溢的文字材料,处理意见是公审批斗后枪决。

由于这份出色的材料,他被认为是一个很好的“笔杆子”,书记要他到文工团去写歌词和剧本。他大惊。幸亏他及时发现确诊了书记妻子的胃下垂与肠套叠,带她到专区医院,为她做了手术,开了处方,找来了免费的药品,治好了病症,并以此说明他更适合、他本来就是医生,才避免了去文工团的厄运……最后还混成了院士,一九九七年曾经被党中央与国务院邀请去北戴河疗养。

而一位为他“顶缸”,从医疗单位调到文艺单位的仁兄,几年后就没有过得了整风与反右的关,再往后,“文革”中,他自杀了。脆弱的小资产阶级们啊。

……然而那只是一份材料,只是纸上的枪决。当时所有的关于地主恶霸保甲长匪连长更不要说军统中统特务的材料了,都是建议公审枪决的。他没有决定权,他没有瞄准过枪。他不知道这个现在想起来未免可怜的女人的下场到底如何。她早已经消失在大雾后面了。

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则落的吞声忍气空嗟怨,……再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

戛然止住了,是磁带不够长,没有让窦娥把冤苦诉完。

汽车的音响发出了沙沙声,停了那么几十秒钟,身外心内,都是浓浓的雾。叶院士在这几十秒钟内半醒半睡,他似乎看见一个精瘦如鬼的女人,她向他惨然一笑。娇莺欲语,眼见春如许……磁带逆向播放到第二次,又回到了最初的《牡丹亭》,一切从新开始。

骨冷怕成秋梦……

翦西风泪雨梧桐……

恨苍穹,妒花风雨,偏在月明中。

这又是哪一段呢?

看来也是天意,是命。他本来就应该好好听一下久违了的桃花调的。桃花调的味道好极了。像是桂花糯米藕,像是即墨老酒,像是陕北的石榴。由于年轻,由于天翻地覆,由于外力和自身的幼稚天真,他与桃花调一别就是六十余年!一声桃花曲,双泪落君前!他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在去国以前听一听这之前没有机会,没有心情,没有一切可能;这之后更不会有机会听的桃花调。外国什么都好,假使都好吧,就是没有故乡的小调。中国什么都好,故乡的小调也式微了。他也只有在雾里,在无法快速行驶并且完全无事可做的这几个小时,聆听他曾经爱听,他曾经有意识与无意识地将之遗忘的桃花调。听了还要再听,听了还要再听,好像是还债一般,他要在一个晚上,在公路上,在大雾里还上他儿时欠下的,青年时期欠下的一种说不上是什么感情的感情债,曲艺债,艺术债,少年与青春债,家乡债。谁让他一个那么好的笔杆子却一生只握手术刀!

那么雾呢?雾的形成是最简单的物理学原理。没有风,没有向上的蒸发,空中的气温没有能够比地面的凉……那么雾的消除呢?它需要日晒,它需要风,它需要气温的急剧改变,或者,很简单,却是很难操作,只要好好加一下热。

那么乌克兰呢?乌克兰、俄罗斯,也有许多大雾。乌克兰在大雾里,库奇马、亚努科维奇、尤先科,基辅与顿涅茨的选民,他们将怎样破雾起航,决定自己的命运?大雾总会散去,那么黑海舰队的出海口呢?疯了,真是疯了,他并不是基里尔呀,他叶夏莽管那么多干吗?

……司机叫苦不迭,他一直跟随着,偶然失去却又迅速找回来的前面一辆车,突然停下,过了一会儿,它拐弯了,他也跟着拐,前面的司机真好,他做手势,他喊叫,他阻止他们。他的意思是:他是因为到了目的地才停车和拐弯的,他的终点并不是叶院士要去的大城市。他们第三次失去了追踪的前一辆车的尾灯,他们失去了自己的道路,自己的轨道,他与司机努力辨认,他们判断,他们现在是在一个简陋的汽车加油站附近。事不过三,三次失去跟随的目标,他大概当真完蛋了。

那就等一等吧,我们就呆在这里吧,开开所有的灯,怎么停了,接着放桃花调吧。

他的语气显出了从未有过的顺应与平和,他甚至有一点秘密的欢喜:这样的雾夜桃花,此生不是常常会遇得到的。就这样西去了,也就是走了就是了。

一切都不能强求,抛弃或者追回桃花调,事业或者逍遥,亲情或者孤独。还有休息或者永无休止。

他希望和着跟着录得并不好的沙沙作响的桃花调唱几句,却是意想不到的艰难,最熟悉的也是最牵心的,却又是最陌生的。

哎唉哟——红旗飘舞鼓声扬,解放大军无阻挡,三座大山全推翻,当家做主最荣光,哎唉哟——土改挖掉封建根,幸福生活万年长……

这是怎么回事?叶夏莽骇然,怎么在文绉绉的曲词之后出现了改良的革小调?就和那个被他至少是从纸面上处决了的女“特务”唱的一样?

司机解释不出来,他说这是旁的“师傅”给他录的。

那么第一次反复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这只曲子呢?

他们俩分析起来,可能是老带子没有洗干净,可能是太久没有听用的带子,到了带子的一端有点粘连,第一次反复的时候,机器没有力量放出来而倒转过去了。也可能不是这样,他们俩都不是家电音响方面的专家,在科技事务上隔行如隔山。再说现在盒带早已经落伍了,新型的轿车都只设CD盘的播放器而没有插盒带的口子了。然而叶院士仍然感到了一丝丝欣喜,对于“盒带”的讨论转移了一下失去道路与跟踪目标所带来的恐惧,颠簸的疲劳,夜雾的茫然,腰痛背痛颈痛,还有听桃花调带来的莫名的伤感与无力感。这就是科学技术的好处了,你永远可以专心致志地却又是心平气和地去讨论它,说对了可以教导旁人,说错了可以学到知识技能;于是不再揪心,不再含泪,不再惶惶不安。

平静中他估量起自己到达加拿大之后的生活来,他忽然有点急躁,他想,一个人如果没有死,那么他就是一个活人,这是最最重要的真理。一个活人,和青年壮年一样的活人,他拥有一切活人的体征与功能,他或她的腹腔胸腔脑腔和消化循环呼吸生殖运动系统,肌肉神经骨骼皮肤毛发感官……就都存在,都运转,哪怕是半运转。到死而绝对不是等死,就是生活,生活得好才能结束得好。那么,他到多伦多究竟是干什么去呢?

女儿。女儿。女儿是他的宝贝。女儿名叫启明。妈妈既然是碧云,女儿就是启明星。女儿最终应该帮助父母穿过云呀雾呀风呀雨呀的。他至今忘不了女儿开始走路的情景,那一天难得的是他看护着她,她已经一岁另七天,她还是被牵着手扶着腰学走路,他叹息那个年代的北方的孩子差不多个个缺钙也缺少维生素D,没有足够的阳光也没有足够的蛋黄或者鱼肝油。这一天,他领着启明学走路,他“天才地创造性地”(后来这个副词短语变成了“文革”中专用于一个人的了)发现女儿的腿脚有了一点力气,他灵机一动忽然撒开了手。女儿有点怕,有点要哭。一刹那女儿也感到了自己腿上的力气,她轻轻地小小地挪了一步,不,不能说一步,只能说是一下,又一下。她看看自己,再看看爸爸。爸爸作出鼓励的手势,发出鼓励的声音,这是唯一的一次,爸爸相信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爸爸。终于,女儿迈出了真正的第一步,不是在地上蹭,是抬起左脚,向前迈了一步。女儿再看看爸爸和地面,看看自己的脚和鞋子。女儿又抬起右脚向前迈了更大的一步,成长的一步更是创世的一步。女儿渐渐加快了步伐,女儿渐渐趋于兴奋,她走得越来越快,她干脆跑起来了,她绕着圈跑。他惊呼不要跑不要跑,没有用,女儿听不懂他的话。女儿已经踉踉跄跄。他着急地大喝了一声,把女儿拦腰抱住,女儿只顾了前行,并不理会他的大吼。但是小人儿的力气毕竟太小,爸爸的两只铁臂死死地箍着她,她像被捕获的无望地扑腾着的小鸟。她这时才迟到地意识到了爸爸的大喝,她惊吓地大哭起来。

他想,他就是从这一次学走路得罪了女儿的。否则一切都无法解释。女儿一直和他有相当的距离,最明显的就是女儿上学做作业碰到问题只问她的妈妈,从来不问爸爸。当然,他也忙,他多数时间无暇过问女儿的学习,他不像一般人那样每天晚上陪着帮着孩子做作业。有一天,他很有兴致,他要女儿的作文看看,女儿断然拒绝。这使他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狼狈与尴尬。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他知道这是外国人的说法,他当初可能不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他是这样追忆的)的父亲,他有权利有义务关心与指导女儿的学习作业。他脸都憋红了,他努力沉默了将近三分钟。女儿似乎也略感不快,她等待着父亲的下文,没有下文,她准备离去。这时父亲颤抖着声音说:“对不起,我过去对你的学习呀作业呀关心不够。我小时候作文还是不错的,也许能贡献给你一点意见。也许我贡献不出什么意见,可我是你的爸爸呀,我应该知道女儿作了些什么文呀……”他尽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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