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听到“尊重”这个词。

庞大海的死发生在医院，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的死亡，包括我，王锦嫦，和医院的几个医生护士，因为新闻被压着没有发出来，所以这件事没有传出去。

但是陈述之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轨自杀，而且是在人流量特别大的江城火车站，成千上万双眼睛都见证了陈述之的死亡。同时也有时刻保持自拍状态的女生抓拍到了陈述之的死，并且发在微博、论坛、贴吧、qq和朋友圈上。二十一世纪，网络传播的力量与速度都是巨大的，很快几乎就传遍了整个江城。由于陈述之的死太过触目惊心，有不少目击者承受不住这样的视觉和心理压力，导致呕吐不止和当场昏迷。

网络传播有两个特点，一个是传播迅速及时，二个是容易被篡改继而以讹传讹，很容易衍生出偏离事实真相十万八千里的错误消息。

王锦嫦给我打电话说完陈述之自杀这个事情后，我也上网，发现江城的朋友都在传这则新闻，但是已经面目全非。有的说是陈述之是死于情杀，有的说是陈述之食物中毒，有的说是陈述之为了儿子买了巨额保险然后自杀，有的说陈述之连续工作七个日夜头昏脑涨失足，这些还算是比较正常的思维。有的离谱的新闻版本开始说陈述之是邪教人士，借死亡来传道。有的说陈述之是金盆洗手的黑道大哥遭仇家报复，等等。

不堪入目。

这些版本似乎都可以忽略了陈述之的遗言：“要尊重我们。”

这单独的五个字，没有上下文，很难去理解分析其中的含义。

我们是谁？

我跟王锦嫦讨论了半天，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情烦躁。

每天忙于业务的赵四，难得打电话找我，说最近心情烦闷，约我出来喝酒。

我一口答应。

这是赵四从中心医院骨科病房出院后，我第一次看到他，我习惯性地去看他的脚后跟。他已经彻底恢复正常，没有踮脚走路。赵四业务跑得不错，钱包迅速鼓起来。以前大学的时候，他有时候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顿饭，馒头配老干妈。现在他开始追求生活品味了，直接带我去柳叶刀酒吧。

进去找了个散座。

音乐舒缓。

我为赵四省钱，点了最便宜的酒。

赵四皱了皱眉头，说道：“老胡，不用为我省钱，请你出来喝酒就喝爽。”然后他也点了同样便宜的酒。

今晚运气不错，看到了传说中的柳老板登台献唱。

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跟我们当年在网吧通宵玩游戏玩三天三夜后出来的发型一样，惨不忍睹。虽然隔得远，但我的视力非常好。她坐在灯光下，可以看到柳叶刀的皮肤非常好，跟了剥了壳的鸡蛋似的，眼睛上面站着两道剑眉，英姿勃发。

她抱着一把木吉他，周边没有音响之类的设备，只有隔得近的人才能听得出她唱的什么，我根据她的嘴型猜，半天也没猜出来，毕竟这是一件难度比较大的事。

赵四自告奋勇，说：“我去听听看。”

他说干就干，奋不顾身地往舞台中间挤，痴痴地望着柳叶刀望了三四分钟。

待他回来，我问是什么歌。

赵四一拍脑袋，说：“靠，光看人，忘记听歌了。”

旁边有人插嘴说道：“是一首非常老的歌了，叫《往事只能回味》。”说完他用口哨吹着旋律。

我一听这口哨声，非常熟悉。在遇到四川大叔陈述之的那天，我因为听这旋律听入神而坐过了两次公交。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这个人吹的。酒吧灯光昏暗，不过我很快认出他来：我的大学师兄，杨千帆。他因为失恋导致失眠并偏头痛，参加过我的清脑丸项目，后来跟他一起参与空巢老人离魂死亡的调查。一晃已经四五个月未见。

自从他的女友夏扬州跳楼自杀后，他伤心过度，憔悴不已，此时一看像是老了十几岁，胡子快一寸长了也没刮。

我介绍杨千帆给赵四认识，大家都是校友，说话起来容易亲近。

杨千帆沉浸在对夏扬州的追忆里，不可自拔，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跟满腔激情的赵四，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赵四大大咧咧，不在意这些细节，一直朝着柳叶刀看。

赵四说：“我想认识她！”

看来请我喝酒是假，拉我过来壮胆是真。

赵四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她，就联想到旧相片，想到盒装磁带，想到邮票，想到某些人，很浓的怀旧味道啊。我要醉了。”

杨千帆说道：“这是她歌儿唱得好。”

我十分同意。

时光已逝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时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

你已经也添了新岁

你就要变心

像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柳叶刀唱了两首歌，便跳下那条高得离谱的凳子，赵四赶紧追过去。

我在后面喊了一句：“加油！我在肉体上支持你！”

眼见杨千帆喝得差不多了，对他说：“别喝了，回去吧，我送你。”

杨千帆挥了挥手，但是没有表示拒绝。

走出酒吧，外面的路灯比室内的光亮得多。我扭头看了杨千帆一眼，把我吓了一跳：他脸上皱纹密布，哪里像老了十几岁，简直是老了几十岁！我赶紧问道：“杨千帆，你怎么了？精尽人亡了？怎么搞成这幅鬼样子！？”

杨千帆苦笑一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没有了小夏，我这个几个月来都浑浑噩噩，跟死人差不多，早点死了算了，没有什么牵挂。你说，小夏会不会在那边在等我呢？”话刚说完，杨千帆跑到路灯下面狂吐。

我不禁慨然。

杨千帆刚刚得知夏扬州死讯那会儿，他只是表现出震惊与怀疑。现在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痛彻心扉的悲伤与痛苦。

我以前小看了他对夏扬州的一片痴心。

我想起了两句完全不相干的诗，但是可以凑到一起：

沉舟侧畔千帆过，烟花三月下扬州。

但是仅仅是对死去恋人的悲痛，并不能解释杨千帆如此之快的苍老速度。

我很快地想起牛氏兄弟。难道杨千帆也患有肢端肥大症？医生只是怀疑迅速苍老是跟肢端肥大症有关，还没有肯定其中的关系。

已经有三个人患有肢端肥大症，也有三个人身染鲍曼不动杆菌。

自五一以来，我经历过空巢老人的死亡，踮脚人的自杀倾向，蛛丝狂躁症的爆发，这三个现象最大的共同点就是：群体患病。

难道肢端肥大症和饱满不动杆菌也会在人群中大规模爆发？这两个病之间毫无关系啊。

我帮杨千帆拍背顺气，然后问道：“你最近吃了抗生素没？”

杨千帆花了几秒钟缓过神来，说道：“抗生素？最近喝酒太多，胃病，医生给我开了一些。”杨千帆说话这几句话，又俯身呕吐。他突然说道：“我老得这么快，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杨千帆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巴，说道：“老胡，这几个月来，除了失眠，我开始有幻觉的毛病了，幻视，幻听，情况十分严重，我好几次在街上的人脸上看到红色的尊重两个字，听到车上打电话的人突然对我说要尊重我这样的话，我去看精神科门诊医生，我在医生脸上也看到尊重两个字，红色的，像一串串微型的小灯笼。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在为枕头边说尊重之类的话。老胡，难道是我不尊重小杨吗？我尊重她啊，她出卖自己做那种职业，我也就尊重他，她得了艾滋病，我还是尊重她，我喜欢她尊重她，为什么她还要让我尊重她！难道我尊重得还不够！小夏，你想对我说什么？直接托梦好吗！小夏，我好想你。”

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对杨千帆说道：“你也看到了尊重？”

杨千帆打了一个酒嗝，说：“是。”

我赶紧问道：“你有没有自杀的冲动，或者自杀的想法？”

杨千帆红着眼睛看着我，说：“你觉得呢？”

我说：“千万别想不开啊。你老爹老妈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你要是死了，他们得多伤心？”

杨千帆反问道：“难道我是为了别人活着？”

生与死，这种话题太深刻，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给杨千帆的爸妈打电话，让他们看紧一点。我不知道二老的号码，直接从杨千帆的兜里掏出手机，没电开不了机。我把他的电话卡装到我手机里，一开机就接到几十条未接来电的提醒，都是他老爸老妈的。估计杨千帆好几天都没充电了。

我赶紧给回过去，简单地说了一下杨千帆的现在精神情况。杨千帆的老妈在电话那边瞬间就哭了，他老爸表示现在就包车赶过来。我把杨千帆拖到他家里去，等待二老到来。

杨千帆的屋子里一片狼藉，几百天没收拾过了，基本没有落脚的地。我懒得搭理，把沙发上的东西扔开，自己坐在上面休息，一不小心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摁门铃。

打开门，杨千帆的父母双亲脸上的泪痕都没擦干净，看到趴在床上的杨千帆，眼泪又流下来了。他老妈走过去哭道：“孩子啊，你......啊！”

杨爸爸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杨妈妈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上的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流。

很明显，他们一时无法接受杨千帆的脸老成了这幅模样。我不宜久留，打了声招呼往自己宿舍走，时至半夜，基本没车了。脑中全是疑虑，干脆沿着江边一路走回去。

江边有一些老人用小三轮车摆着小摊，卖汽水饮料玉米棒卤蛋的东西，挣点小钱。夜风吹在他们岁月斑驳的脸上。

走到三桥。

午夜站在桥上看长江的夜景，似乎有一种宁神的功效。

靠着栏杆，有不少的情侣，互相依偎着。我无不羡慕，又想起李护士，又想起王锦嫦。

这时我身边一个人大叫了一声：“你们要尊重我！”

我来不及思索，迅速冲过去一把抱住他，阻止他自杀。

抱住的，是花衬衫。 。♂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