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耶逻城】

千寻一路在哭，纵然是已经可以在城池街道上游泳了这样滑稽的事，纵然是红海海水一层层扑到她脸上，掩饰了泪水。√但她清楚自己是在哭。

不止是因为龙霖为了答应她的承诺，横下心来去死的这件事；不止是因为他真的禅让出王位，并且就快要死去的这件事。

最至关紧要的，是她竟然在乎，在乎他竟然可以丢弃王位与性命，只为她吼了一句她的家人还大沙耶逻城中。他要保全的究竟是什么，因为承诺而承诺，为了他的面子和尊严？还是为了让她对他改观呢？

难道他不是比龙王钰更疯癫了的人吗？

这世界是怎么了……

她拼命游着，拼命想要忘掉刚才发生的事，可是忽然雨便停住了。

她傻了眼停下划动的手脚，愣在原地。四处都是疯狂喊叫，惊魂未定混乱的人潮，在拥挤的街巷里，在漂浮着乱七八糟东西的海水中。她原本是可以不游泳，明明可以飞檐走壁的啊。

她心不在蔫，魂不守舍。

她这是怎么了。

她意识到自己的心乱了……怔忡片刻，随即掩面痛哭。

雨停了，龙霖一定是死了。

世上不会再有这个人的锋利与锐气，不会再有这个人的狂骄与强悍。

不再有他那该死的悠然自得与他编织的抵死缠绵，他一个人醉倒的不醒天渊，他心底里的灰，与执迷不悔的空转，都消逝了……

在忽明忽灭斑斓的水面上，他的泪滴有一刹永恒之美，供人沉湎。

在若隐若现温热的臂弯里，有一条名叫心碎的长街，有一道叫人迷失的风潮。

他怀里有星空，有海洋。

他所勾勒的，那一动情即死、无色的天涯。

在他离去时，便能看见。

她发现自己糟糕了，他活着也许她毫不在意。可如今他消失了，她却会在心里祭奠他一辈子。尽管她已经努力避免了亲眼看见。

尽管该狠狠忘掉，但她却记住了。

想骂该死，喉咙里的声音是空的。

此刻的雀丹颬渐渐回过神来，轻声问道：“方才一瞬间，真像是咽下了一枚刀片，真以为你的王朝就这样轻易终结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沮丧与惋惜。但是龙王钰已经离去，我想问一句不当问的话，龙王霖，你的神魄不曾转到他的身上，即便他拿了一片禅位血书，也无法真正登基称帝吧。”

龙霖苦笑，点头说道：“其实这件事，你心里明白就好，并不该问。但你既然已经开口，我也就明人之前不说暗话。我确实有那一番思量，只是没想到，他争的并不是王权，他寻找的从来只是尊严与自我，委实出乎我所意料。”

雀丹颬急忙后退一步，恭敬地向龙王霖致歉：“恕臣冒失。”

“何必胆寒，换你是方才的我，应该也是同样的计算，不是吗？”龙霖摇了摇头，“其实我心里有莫名的三分把握，大约是来自龙王晸，遥想当年我独自陪他去霜花楼下的鬼市，见了吞金老人，吞金老人占卜说，青龙王朝远远不会亡国，除非……”

除非？雀丹颬想听下文，龙霖却突然没了声音。

除非烟锁千江……他心里回忆起来，竟随四字一记震颤。当初听来并不觉得，此刻回想，竟觉得惊心动魄。像是猛然参破了天机，让他内心一阵恐惧。

烟锁千江四个字中，难道不是暗藏了四个名字？

雀丹长烟……

刀心锁……

凛央宵千……

姜江……

这四字竟像是个字谜，是道机关，是一条埋伏的隐线。而他已经在这个迷局之中了，他分明已经见过了这四个孩子。有挚爱之人的儿子，有他自己的亲生女儿，有邻人的孩子，也有眼前这位朋友的女儿……

一瞬间，他恍惚了。

不知道是该为了猜透这道谜题高兴，还是为参破了这个答案担忧。

这一瞬间，他竟然开始恼恨自己的智慧，也开始恼恨自己依然身居王位。

他是否还要保持着王冠之下的忌惮、怀疑与阴暗？

对烟锁千江这四个字的结果，是该怀仁、等待、观测？

还是尽早扼杀？

他望了一眼雀丹颬，眼神似烟，飘忽掉了……

他依然是那个不动声色的龙霖。

目中有神，腕内有诡。

玄武千寻失魂落魄来到红雪松歌艺馆，原本是想找姐姐哭一场。结果误打误撞看见了凛央子与儿子，于是呜的一声，扑进凛央子怀抱里，一句话也不说嚎啕大哭，说不尽的伤心。在场所有人皆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玄武梦寒在一边轻轻扯她袖子，小心翼翼问她是不是受欺负了。千寻不答话，只是一个劲的哭。

三番五次都嚷嚷着不想再管她闲事的玄武梦寒，可是生平第一遭见她伤心成这样，竟然心疼了。眼巴巴守在旁边，又是挠脸又是咬嘴唇，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问不出话来。干坐在一旁，像一条笨笨傻傻的大狗。

千寻哭，宵千自然也哭，离幽急忙把孩子抱到一边去。

凛央子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像一个温暖的大枕头，让她抱着，依偎着，让她的泪水打湿了肩膀与胸襟，一动不动，偶尔用面颊慰贴一下她的发鬓、耳朵与脸庞，感觉到泪水与发丝粘在肌肤上。

她像一只从水里捞出来的小兔子，湿淋淋的，全身如往常一样凉。

他心里想着：我家的千寻是真的伤心了呀。于是变得非常非常温柔，右手轻轻握住她的右手，然后与她十指紧扣，不动声色提醒着她，他一直会在，也会一直心疼着她。

这是沙耶逻的夏天，水汽蒸发的非常快。湿漉漉的千寻很快就被照进窗棂的阳光晒干了，衣服变得皱巴巴，挪动时，她和凛央子的衣服就像蝉衣一样粘在了一起，有悉悉索索的响声。这时她有些哭累了，用他的衣服抹了一把脸，抬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你终于哭够啦？”玄武梦寒道。

“咦，你怎么在？”千寻吓了一跳。

“你大爷！我一直在好嘛？！”玄武梦寒怒了。怒完抽抽鼻子，摸摸她的头，好言好语问：“说，谁欺负你了？高祖给你报仇去。”

“欺负我？”千寻不明白，然后又指了指他们，“你们怎么在这？我是来找离幽的。”

“你搁凛央子怀里哭了快半个时辰，你说你是来找姐姐的？”

喔……千寻坐直身体开始挠头。

凛央子平静地望着她，替她整理凌乱的发丝，什么也没说。

她原本就不可能告诉他们，她是因为龙霖死了所以在哭，现在就更不可能开口啦。

唉……她深深叹了口气，“我们回家吧，回极北的宁州去，从今往后好好生活。”

“好呀。”玄武梦寒乐呵呵地，仿佛从来没与她吵架过。从一开始他就打算好了要和这家人一直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至于什么重新娶妻生子，他才没想过呢。

“那好，我们都在，收拾收拾走人吧！”千寻跳了起来，伸伸胳膊蹬蹬腿。

离幽将宵千抱给她。

宵千在千寻怀里打了个喷嚏，“娘亲身上都是凡伯伯的味道。”

咦？玄武梦寒与凛央子同时抬头望着千寻。

“是香料啦！姜江给龙霖配的香料，沾上了就是这个味儿。”千寻恨不能掐宵千大腿。

“诶诶，没事了没事了。”玄武梦寒伸了个懒腰，开始打圆场，都说好走人了，大团圆结局，何必为一个龙霖糟心，“来吧，我们一家人好好收拾行李上马车！喔，不，或许是上船？”

凛央子却忽然站了起来，走向千寻，低头吻了她。随即一言不发，抱上儿子，提上行李下楼去了。

千寻望着相公潇洒的背影，心想这个吻，是在超级认真的标明她是他的专属吧？

想了想，猛然觉得心里幸福的发甜，她害羞地吐了吐舌头。

噫……恶心……玄武梦寒打着哆嗦，做了个鬼脸。随即一边朝离幽挥手，一边下了楼。

“好好保重自己呀，离幽玄孙女，缺钱花或者被欺负就来找高祖我！记住啦！”他笑，想耍酷，一脚踩空，滑下楼梯去了，“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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