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龙霖已经把他要听的话都说尽了啊，也把他要的一切都给他了。

他要的道歉、尊严、王权……

而他的屈辱、羞耻、不甘……到此应该都被补偿了，他心底的无边黑洞，也应该都被填满……

他应该感到痛快、酣畅、淋漓……

毕竟他到这里，是因为麻木到了极致，是为了摆脱一切，求个结束。他已经想要让自己在辉煌的巅峰一瞬间虚空死去，他没想过用红海能换到什么。

他以为虎啸顷金与龙王霖都不可能为了一座城池的消失，就愿拿王位来换……

他以为他来，只是要求一个自己的解脱。

求一场干脆的报复。

求一个得不到任何人认同的结束。

可为什么会这样？

这么轻易、简单、轻松。

他想要的就全部得到了。龙王霖这个混蛋，这个该死的年轻人，表现得比神仙还要自在自然，仿佛他带着那顶王冠，就只是一件装饰。他看得这样轻，而他却看得那样重。

折磨他半死的东西，在人家眼里，就是一件随便可以禅让出去的玩意儿……

朋友……龙霖说他只要朋友平安……

朋友……这东西他龙王钰还从来没有想过呢……

这滂沱大雨看起来怎么这样丑陋，红海的气味可真难闻。

天地间都像是一场空，一场空……

千寻一个箭步蹿到神杖前，死死盯着兀自旋围的红海龙珠，看起来分明就是一颗小球，怎么这样难搞。

“到底该怎么停下它？！”千寻急了。

龙霖叹了口气，缓缓抬起手。

“你要做什么？”雀丹颬赶上前来问。

“我想试一试。”龙霖道。

“可你后背全是血啊，你再运用力量，这伤口恐怕会全部裂开吧。”雀丹颬担忧道。

“我和雀丹可以试试吗？”千寻有点病急乱投医了。

“朱雀与玄武族人动这颗龙珠，恐怕力量只会反噬，后果不堪设想。”雀丹颬阻止道。

“其实现在我这条命会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吧。”龙霖忽然浅浅一笑，“我不过是个只会让人伤心的家伙……如今……我又恢复了白衣身份，孑然一身，世上有我无我，没有任何区别。”

“谁告诉你的？！”千寻说话间便要伸手去夺龙王钰怀中的血诏书。

龙霖急忙拦住她。

龙王钰尚在地面上翻滚抽搐，没人知道他会怎样收场。

眼看是指望不上了。

龙霖毅然将手握向红海龙珠，这一刹那，雀丹颬与千寻同时按住了他的手。

“圣战已尽，长路已休，我所信之道，我已经牢牢奉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天下公理与道义的冠冕为我存留。”龙霖说道，以死制止红海龙珠的决心也随着这句话尘埃落定。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浪翻成仇云。

到头来都是引鸠止渴，都会肝肠寸断，都会在痛苦煎熬之中求一个痛快。

那就这样吧。

那就到此为止。

“龙王。”雀丹颬发自肺腑称了一声，劝阻道：“不可啊……”

啊！！！！！千寻更是烦躁的一声叫喊，“我受够了！我不需要你帮忙，我现在就回沙耶逻去救家人，然后玩了命的逃，总能在这里被红海填满时逃出去！你别再管这颗破珠子了！没人要看你死！”

千寻说着转身便往暴雨中冲去，龙霖一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下意识地挽留她。

千寻却也是当即立断，回身狠狠扇了他一掌。

有生之年，第一次……

她知道他伤痛、心痛，却要痛上加痛，垒以附加。她心里也像有万语千言，像是用洁白的盐粒在雪地上书写，你只能看到雪慢慢融化成水，却看不到写得是什么。只是一点点消融的过程，没有语言。

在只属于他和她的记忆里，春光与云天都潸然逝了颜色，对白与欢笑只不过叫人陌生。他们的过往只剩下冷漠与尘埃，他们的情谊孕育出了一个怪物，好似与爱无关，仅存有仇恨。从前朝夕相伴的路程，而今只剩下一片荒芜。

所以这一握的牵扯，又算是什么？

“不准碰那颗红海龙珠，听到没有？”千寻吼他，眼眶里竟然滚落下发光的泪水，“松手。”

“千寻……”他泣然而道。

“松手啊！我才不要待在这里，眼睁睁看你玩命，你真想死就等我走了再去送死啊废物！”她吼，“但是你给我听清楚！不准碰那颗红海龙珠！混蛋！”

她吼完，狠狠推开了他，转身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下。

那个带着一身荣光与星彩的女孩，又一次消失在他视线里。

啊！！！

他痛苦地嘶吼起来。

他在兰霖与龙霖的世界里疯狂混淆着，错乱着……弄不清哪一个才是自我，哪一个才是本真……谁能磨砺经年，仍不忘初心；谁能左右的了命运每一个细节，不行差踏错；谁能权衡的住，权力与爱情，不轻易妥协，又不忘初衷。

他自诩智者千虑，却偏有一失。

他被命运的齿轮，碾压到了遍体鳞伤。

躲不掉，算不尽，辩不明，争不来……

也是够了……

真的够了……

他一声嚎啕。

而后……大哀无声。

他转过身来，重新面对红海龙珠，透明的薄壁内，气象蒸腾，仿佛有宇宙洪荒的能量在其中流转涌动。水本是至柔至真至美，这颗正在掀起滔天灾难的珠子也自如其然，加上傲古觉醒神杖璞玉浑金，当龙珠运行之刻，好不气势恢宏。

与其人生苦海之内痴痴缠缠，不如换一个凛然大义浩浩然然。

“普化九天十方界，敕令海河千江水……”他念起了口诀，脊背上传来撕心之痛，他顾不上这些了。

“龙霖……”雀丹满眼悲怆，伤心地站立在他身旁，知道他决心已定，无法阻拦。也知道他说的公允道义是假的，输在那个情字上才是真。自苦到这一步，又有何人能救。

“雷霆伏藏，天雨我身。亘古青龙，辅佑我形。神真耀威，水道明开……”龙霖继续念着，闭上双眸，只觉得全身力量正在被红海龙珠贪婪吸纳，枯竭掏空。背上的鲜血也已经涌流不止，在地面汇集成一道蜿蜒血流。

雀丹颬也不忍心再看，低头侧目，心有悲凉。

生死关头。

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忽然轻轻拨开了龙霖的手，随即将是护住自己的孩子一般，将傲古觉醒神杖抱入怀中。龙霖睁开眼睛，看见龙王钰苍白的面庞，眼底与嘴角都留着鲜血的痕迹。

莫非他还是不甘心？

龙霖诧异地伸手，想要夺回红海龙珠，继续念完口诀，控制住海水倒灌沙耶逻。雀丹颬也赶上来，希望找到机会阻止龙王钰继续作乱。

但是龙王钰却像鬼魅一样，往后一飘，双手摁在龙珠上，诡异一笑，问道龙霖。

“这不是属于你的神杖，你试过了，你觉得你能控制得了它？”

龙霖哑口无言。这句是讽刺挖苦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拼死一试。

“你龙霖说从始至终都知道我争取的是什么？可你真的知道是什么吗？连我自己都不懂啊！你又信口雌黄些什么？！”

龙霖愕然，不知道他言下何意。

龙王钰却像是不稀罕任何答案，忽然顾自念道：“普化九天十方界，敕令海河千江水。雷霆伏藏，天雨我身。亘古青龙，辅佑我形。神真耀威，水道明开。玄星银河，应变无停，红海万世……我令即止！”

呵呵呵，哈哈哈，口诀完毕，伴随着的是他怪异悚然的漫长笑声。

“龙霖，你远远不如我，远远不如我！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发髻散乱，肩膀如花枝乱颤。破堤倾泻一般的暴雨却停了。雨幕收住，苍天破晓。

无垠青天，绽放碧蓝水光。

红海归位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早已绝望的龙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一句触动了龙王钰的心防。龙王钰还在取笑他，羞辱他，但此刻他并不在意这些。

雀丹颬拾起地上长袍，默默替龙霖披上。

二人一道注视着龙王钰。

“龙霖你承认吗？天下之大，非你一人能主宰，能操控，能玩转于股掌。”

“我承认，堂兄。”

“我已经是青龙族龙王之首了，是吗？”龙王钰扬了扬手中血书。

“您是。”龙霖再次承认道。

呵呵……龙王钰淡然一笑，忽然觉得自己上半生被压抑的快乐都在今天被彻底赎回了，豁出一身痛快轻闲。他昂首看着天际，双手忽然一下用力，将血布撕扯成碎片，一下纷扬到半空。看它们扬扬洒洒，如灰，如蛾。

真美，比雨水要美，比帝冠也美。

“我活到今天……”他说，“我从未听过我的父王向我解释过一个字，我为何出生在玉琉城，我为何注定要镇守一座栽满玫瑰的胭脂城池，我为何必需守着红海，我为何有疯癫的顽疾，我为何不能有我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原本以为，我也永远不能向我的孩子解释清楚这些事情……但是今天，我将回到玉琉城去，重新绘制玫瑰金殿穹顶的油画，我的后代不必记得红海龙王是怎样与恶魔交战，不必记得那虚妄的光辉与功勋，他们应该记得的就是做他们自己！”

什么？龙霖与雀丹颬听到此皆愣住了。只见龙王钰手执神杖，离开石林朝沙漠走去。他昂首挺胸，仿佛击节长歌，带着自己的拍子，朗声喊道：“愿做那熹微光中之物，愿做那阴阳气中之烟。生我惘我，有冠无冠。留一件青衫在江湾，弃一纸血文归红海。”

他依然是一副形销骨立的骨头架子。

那背影却清风隽永到了极致。

到了一种本我无我的浑然真境。

是个真正的活神仙。

龙霖与雀丹颬第一次同时觉得尴尬，像两个谋无遗策的人同时算差了一卦。

他们大约都小看了这个龙王钰，他应是一个疯子，一个狭隘自卑的小人，他心里除了无边阴暗、复仇、崩溃与腐烂，本不应该有别的东西。

他应该像一潭死水，堆积着动物的尸体、朽木与烂草。

可他为何能重生出一个如此心境澄澈的人来，仿佛他内里本就藏着一个这样的君子。

他竟不为王位抗争与计较。

他抗争的从来就是生而为人、可以呼吸的意义。

当寻找到这个意义，他便成为了完整。即便是身体的顽疾也微不足道，他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可以堂堂正正活着。自此任何卑微与羞辱都不在话下，他已经成就了自己的清者自清。

仅此而已。

龙霖与雀丹颬也同时感到了可怕。他们皆是以权力与爱为信仰的人，从未做到像龙王钰这样的纯粹。

他争的就是他自己，不是活着，而是该怎样活着。

这种纯粹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疯癫。

不忍受，不屈就。

并且最终，他完成了他的理想，竟没有一丝遗憾。

在尴尬与恐惧之后，龙霖与雀丹颬心中又生出了羡慕来。看着那个瘦削高挑的男人越走越远，便永远记得了这个背影，记得天地间有这样一种精神。

纵然被伤到千疮百孔，纵然命运多舛，纵然疯癫恶疾，纵然失望种种，却依旧可称为一个碧血丹心的男儿。

骏爽魁奇，风骨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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