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耶逻皇宫】

虎啸青陌狼狈地跑入皇宫，淋透了一身雨。

进城时他坐着一块刚卸下的门板，一路划船一般到了皇宫，看着街道上鸡飞狗跳，看着沙耶逻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水城。他是又好急又好笑。

官员与侍卫们发现了他，一路追随他一起匆匆跑进大殿。

虎啸顷金正为龙王霖的脱身而郁闷恼恨，一言不发坐在王座上计算着接下来的计划。究竟是进军阗于城，还是留在沙耶逻追剿青龙王。无论是做哪一样，都令他深感难堪与挫败。

正当此时，虎啸青陌气喘吁吁奔了进来，一头栽倒在地，磕头不起。

“王，王兄，无论如何，请先听我说，龙王霖正在沙耶逻城内，龙王钰也到了，这场暴雨估计就是他们其中一人搞的鬼……王兄……您听我说，大敌当前，我知道您生我的气，可您先要以国事为重……先别惩罚我……”虎啸青陌一边说话，一边颤如筛糠，努力想把自己的过错先忽略掉，提醒白虎王只注意到这些重点。

可是虎啸顷金的神情，从刚见到他时的意外，到诧异、到震惊，再到失望与愤慨，已经快速转换了一遍。凭一个已经失去时效的消息，要他忘记这个不中用王弟犯下的错误？办不到。他异常缓慢地将视线挪到他身上，像一个耐心看着猎物自投罗网的捕食者。

他站起来朝前走。

虎啸青陌看见他的一双脚，吓得跪坐在地，屁股拼命往后挪动，双手直挥：“王兄冷静，王兄冷静啊。”

虎啸顷金冷冷一笑，只有一句话：“把衣袍都脱了。”

啊？虎啸青陌脸色惨白，他清楚这是大殿上的一种刑罚。白虎王竟然可以不顾龙王的威胁，先来对付他吗？

“王兄别这样……你听我说……”

虎啸顷金给侍卫们一个眼色，侍卫向虎啸青陌靠近。

“别，别，我自己来。”虎啸青陌尴尬地解开衣衫，脱得只剩一条亵裤时停了手，“王兄，给我留点面子。”

“全部。”虎啸顷金没有丝毫忍耐与包容。

“好……好……”虎啸青陌解开裤带，褪下丝质长裤，光溜溜地站在大殿上，站在众人眼前。

“趴下。”虎啸顷金道。

“真要这样吗？王兄？龙王霖可就在城里啊！”虎啸青陌困惑死了，他费尽力气带回来的消息就这样不值钱，就这样没意义吗？

“皮鞭。”虎啸顷金朝侍卫伸出手，面无表情。

“王兄啊……”青陌哀求道。

“背祖训。”

“什么？”

“祖训。”

“凡……凡……帝王居安，常怀警备。日夜时刻不敢怠慢，则身不被所窥，国必不失；若恃安忘备，则奸人得计，身国不可保矣。其日夜警备常如对阵，号令精明；日则观人语动，夜则巡禁严密，奸人不得而入。虽亲信如骨肉，朝夕相见，犹当警备于心，宁有备而无用。如欲回避左右，与亲信人密谋国事，其常随内官及带刀人员止可离十丈地，不可太远。如……啊！！！！！！！”青陌一声惨叫，回响在整座大殿之上。在他如同丝绸一般闪耀光净的脊背上，刻加了一条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鞭印。

啪，随即又是凶狠的一鞭。

啊！！！

官员与智者长老们纷纷跪下了，有人劝阻道：“白虎王，小惩大诫吧，小王爷带了重要的情报来，虽然迟了一些，但至少说明他心里关心着您……并且方才他进宫之时，突然犯了心绞痛，在阶梯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的……”

回应这名官员的只有一记更狠的鞭责与虎啸青陌的惨叫。

哼，心绞痛，骗谁呢？！

又一记鞭挞响。

迟了一些？虎啸青陌只听见四个字，满头大汗，双手死死抠着地砖，难道他挨打就是因为这四个字，他紧赶慢赶，结果虎啸顷金早就知道龙王霖正在沙耶逻了？！真不甘心啊。他叫唤起来，“王兄，王兄，青陌知道错了，青陌错了！青陌玩忽职守，青陌玩世不恭，青陌放浪形骸！青陌愧对白虎神，愧对祖宗，也愧对王兄您……饶了我吧……饶了我……”

于其被活活打死，不如赶紧求饶。

但是无论他说什么，换来的都是扎扎实实的鞭打。

“王兄，别打了，王兄……我痛……真的，我身子痛，心也痛，快痛死我了……”

“白虎王，网开一面，手下留情吧。”文官们哀求着。白虎族的战将们则在后面笔直站了一排，负手相看，没一个求情。将军们各个铁血，军纪严明，军事责罚从来说一不二，不会因为被打的是小王爷，就觉得可以特殊化。因此文官们显得特别窝囊、胆怯，也最让虎啸顷金看不惯。

他将鞭子朝文官面前狠命一扬，长鞭击打在地砖上，仿佛冒出了火星，声音嘹亮可怖。吓得文官们噤若寒蝉，都闭嘴不敢再废话。

“王兄！你真要打死我了！我要死掉了！”虎啸青陌嚎啕大哭起来，说不出的委屈：“我，因为知道了龙王霖与龙王钰的消息，不顾玉琉城的软禁，不顾黛珊公主逼我服下了毒药，就这样傻乎乎不顾一切地冲回来告诉您，可是结果呢，因为情报没有用，就要被活生生的打死了。父王啊！父王！您在天有灵就睁眼看看，您的儿子青陌，就要跟着尊克儿哥哥一起上天来看您了！父王！哇……”

“废物！”虎啸顷金冲天一声怒吼，吓得连从皇宫顶端飞翔而过的鸟也噤了声音。

他并没有因为青陌提到父王就动容，更没有因为他说他服了毒药就饶了他。只有愈发的恨铁不成钢。宫殿三人合抱的柱子似乎都被这一声吼震得发颤，虎啸青陌更是不敢再有任何声音。

忽听咔嚓一声。虎啸顷金将长鞭的金柄一折为二，朝他身上一砸。嘴唇哆嗦着，气得想要再吼什么，但克制住了，沉寂片刻，大殿上静得只能听见薰香在青铜炉中毕剥的燃烧声。

忽然，虎啸顷金开口了，声音不重，却也掷地有声：“我从小到大……心里便隐隐知道一件事，对你这个弟弟……不要指望太大。何况你天生注定，会在白虎族遭遇危难之时成为一件敬神的祭品，来祈求绝对的胜利。你的生命比你的能力更重要……因此我又何必为难你？”

“魔族祸乱，加之青龙肆无忌惮，你跑来同我说这话，又哭成这样，以为自己帮到了我。其实整个沙耶逻早已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却像个梦刚刚做醒的孩子。你口口声声喊的父王与尊克儿，倘若在天有灵，一定与我一样唾弃你这滩从未沐浴过鲜血与硝烟的烂泥。我……已经对你彻底绝望了……”

“我，虎啸顷金，今天在此拿你发誓，就像我斩杀的那个三百九十七头圣鹿一样，在必要的时候，我会眼都不眨的将你供上祭台！将你的血与命敬给白虎神，因为我！虎啸顷金！无论如何！绝不会做一个亡国之君！”声音渐重，每一个字皆是恩尽义绝。失望到了极致，在最危机的时刻，便再也容不得给失望一个弥补的机会。对于这个弟弟，他彻底放弃了。

总不见得再将他收拾干净，送回玉琉城，去给青龙族的公主当什么窝囊夫婿。

虎啸青陌，你不过是一个漂亮的酒囊饭袋。他心说，但不会再责骂什么了，统统是废话。

于其怒，不如战吧。

为一场守卫住全国的战役而牺牲他，并没有任何可惜。

虎啸顷金朝外走去，刚拔腿，脚踝忽然被人攥住了。

他低头看，那只汗淋淋的手，细腻地仿佛是握绣花针的手。他好恨啊，将弟弟宠溺成了一个软弱的“姑娘家”。

于是他厌恶地挣脱了这只手。

“别走……王兄……青陌知道错了……王兄……青陌错了……”虎啸青陌求饶。这一次的语气却和之前完全不同。他是真的害怕了，也惭愧了。

虎啸顷金没有说话，只剩一副“我永远不会与祭品说话”的神情，随即大步离开。

“王兄……”虎啸青陌惨叫一声。但是完全留不住那个决绝的男人，“王兄，你别走，王兄……你回来！你回来和我说话……王兄……”

青陌哭喊着。宫人拾起他的衣裳，小心翼翼上前替他披上。

将官们随着虎啸顷金整齐的鱼贯而去。文官则无奈地看着他们，随即缓缓朝虎啸青陌围拢。他们想安慰他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虎啸青陌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被人围观的死狗，四处的眼光都是鄙视、怀疑、厌恶与唾弃。

但这些都不算是让他最痛心的，虎啸顷金再也不会与他说话才令他痛心。

他情愿他骂自己。什么废物，什么贪生怕死、好逸恶劳，什么忘本娶了青龙族的公主，随便骂得多难听，他都可以承受。但是虎啸顷金既不问他一路遭受过什么，经历了何等曲折才会成亲，怎么遇上“凡空溍”，又怎么知道龙王霖……虎啸顷金一概不问。

他认准了他没用，并且不再愿意改变这个想法。

这才可怕。

他哭了许久，又沉默了许久，方才喃喃说道：“三百九十七头圣鹿……沙耶逻的圣鹿是被杀尽了吗？”

“是啊，全城的圣鹿，因为小王爷您在神庙内置办下的荒唐祭品，一夜间被白虎王亲手杀尽了……”

完了……虎啸青陌垂下头，抚着胸口，心又一次绞痛起来，却不止是因为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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