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耶逻城】

玄武千寻眼前闪过一片白光，有些遥远，但那光在她眼中，有若冰丝带雨悬宵汉，好不明晰可辩。√她心中也是乍然清楚，这死魂之光，除了玄武梦寒没有第二个人使得出来。

那是脱身之术，十分好用，但也异常曝露身份。

天下地池，无一处不密布着死魂灵，唾手可得，用它们的极阴极寒之气，聚集成一道屏障，挡住兵器，虽然转瞬即逝，但只要把握好时间，就可以在敌人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好比是龟之壳，虫之甲，又好似是灵蜥之尾。

随即她在夏季的夜空里嗅到了一丝血气，在西柚、红蕃莲与果酒的味道里，血味反而显得十分刺鼻，十分鲜美。大约是她太久没有以此为食了，她嗅到了杀戮活人的气味，有金属，有刀锋，切割着肌肤与血肉，她竟然有点酣畅淋漓的痛快，松动一下筋骨，她朝那个地方蹿了过去。

是什么让玄武梦寒逃之夭夭？

那里，又在屠杀着谁呢？

玄武千寻加快了脚步。

变异的血滴子漫天挥舞，剑戬钢叉交织如网。双手刃的女子在冲刺，持环首弯刀的女子一个鹤跃，角斗而来。在她身后还有持鬼金棒与凝霜剑的女子，喧哗如风。

一道火束，势如节节爆开的毛竹；随即又是一道。它并非是狂滥肆虐的火焰，而是矫如长蛇，每一道烈焰都精准地直击目标，是比血滴子更灵活多变的兵器，而这数道火焰，皆是从雀丹颬双手发出的。

他一日日生活在龙王霖的眼皮子底下，不敢操练火术，但在内心里却从未停止过演算。那是朱雀族的本能，朱雀神魄就是一团熔岩之火，熊熊燃烧，从不停歇。

他的灵魂、血液与梦中，皆是战斗。

只能赢，不能输的战斗。

后宫姬嫔与龙王的侍卫，不断有人死去，鲜血如暗红迸发，但没有一滴溅落到墙壁与尘土，全都汇聚起来，甚至是从撕裂的伤口与断裂的体腔内被吸出的，一条条血荆棘，在空中肆意组合，从一个女人的颈部贯穿过去，扎穿她的眼、舌与耳，随即又在她脑后重新凝聚。带着更多的鲜血，变成针，变成蒺藜，变成更可怕的锯齿。

龙霖却始终是不动声色的，在人群里如影子一般穿梭潜藏，在最稳的时机出手。血液并不在他手中，甚至是脱离的。只靠他的意念，在空中游走如同暗器。

这五年来，他对自己的训练，是要达到一种无形与空的境界，精细如牛芒细雨，壮阔如江海之澜，不具形状，才可千变万化。

而水，原本就是如此。

变化无穷，虚实不定。可在一丝进，亦可在一丝停。

合身辗转不停势，舒展之下敌命亡。

转眼之间，死伤遍地。

女角斗士与龙王侍卫格斗，绝非难事，何况武器精良诡异，玄武梦寒当时都吃过暗亏，何况这几个区区的兵将。很快便杀得龙王一行只剩二人。但这二人却是天大的麻烦，一水一火，抵背守望，根本解决不掉。

百余人的姬嫔之队，转瞬间死伤过半。美人们香汗淋漓，气喘吁吁，若不加以十二万分的小心，转眼就可能被他们毙命。这两个神仙一般的男子，恰恰是世上最不怜香惜玉的人。

有些女人的衣服早在打斗中被割裂焚毁，甚至整件被扯掉，酥胸与腰肢，举目皆是，是极致香艳的战场。

兵刃的寒光在雪白的肌肤上留下鲜红的印迹，如雪川之间红梅探枝。寻常人早是醉了，哪还杀得？

他们杀得。

喔……原来是龙王霖和雀丹颬啊。千寻跑近了一看，认出他们俩来，还有香缇儿。这三个人怎么打到一块去了？

“香缇儿，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快停手吧，他们是我的朋友。”千寻嚷了一声。

“玄武族的公主与青龙王和朱雀帝子是朋友？”香缇儿冷笑。

“等等……你偷听我和白虎王的谈话了？”

哼。香缇儿扬手，竟是用火铳朝天鸣放了一颗信号弹，她已经毫无必要与千寻对话了，她不要听她的声音，她要她死。

“该死！她在向白虎王报信。必需立即脱战！”千寻说道。

龙霖与雀丹颬自然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躺了一地的尸体忽然歪七斜八站了起来，重新拿着武器，与活人战斗。

走啦！千寻趁混战之时，示意活着的那两个男人迅速撤退。

龙霖却怔住了，他的魂飞回了五年前的净蜓山上，秋高气爽，苍狗白云。

那个女孩停下马，跳下身来拍拍巴掌，一脸得意洋洋，她说：“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

说罢在草丛里四处搜寻，一会儿看看树木，一会儿用脚翻翻泥土，忽然间找到目标，她蹲下身去，用手掌附在上空念念有词。他凑近了一瞧，地上躺着一具麻雀的尸体，已经半腐烂了，露出骨架，眼珠子也早就没了。

随着玄武咒语，她的印堂处隐隐有紫黑之光，一点点渗出，化出一络轻烟，飘向尸体，随即麻雀竟诡异地动弹起来，羽毛骨骼一点点张开，鸟喙冲天抬起朝天啸鸣，只听扑簌簌的声响，方才还微微嵌在泥土里的尸体，已经完全跃了起来，展开骨架翅膀飞到半空，看到一只蜻蜓猛冲了过去，狠啄其翅膀，将其一折为二，咽入残破的腹中。

“普通麻雀都没这么厉害，没这么有攻击力，但是一旦被玄武复活，就会增强数倍的能力。”她说罢，右手一挥，一络紫烟离开麻雀又飘了回来，麻雀应声落地，重又变成一具尸体，没了生机，“我现在还只是复活一只麻雀，你试想一下，我这要是在一片人类的墓园会怎么样。”

正是眼前这样。那些侍卫与姬嫔的尸体，成为了更凶猛的战斗机器，他们毫无畏惧，因为他们早已经死了。残肢断臂，根本不足以令他们胆怯后退。

“玄武借阴兵……”他与五年前的自己同时喃喃道。两个身影，两幅画面渐渐重叠了，白昼与黑夜，兰霖与龙王霖。

“没错。”当时的她站起身，双手插腰，好不威风。

“你们玄武族人人这么厉害？！”

“不不，要都这么厉害，还有其他三神家什么事，别说人世，冥世都要被我们打穿了。其实没有啦，也就我这个有玄武神魄的厉害。其他人有嗜血啖肉，暴行疾攻的本领，有玄武的各种幽冥兵器，能力也各不同。但四神相生相克，说厉害，其实都不厉害，都有克星。”

呵呵，他笑了起来。

“怎么啦？”

“你越是厉害，我越是觉得你会帮我夺回天下不可思议。”

“你也会很厉害啊，你也有神魄。青龙攻城，排山倒海的水势，高山也能夷成沧海，超级狂霸的！”她比手划脚给他看，“有了巨大的力量，就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他笑着摸摸她的头。

她打开他的手，“喂喂！我说你什么时候添的这个习惯，老摸我的头！还摸上瘾啦，去去去。”

“我第一次看见你哭的时候，就想摸摸你的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从那天起，觉得自己能安慰到你。”他温柔地说。

当时的初心，到今天没有一丝变化。

血雨腥风的杀阵中，他飞身而去，不是逃亡，而是到她的身边。

不承望，花飞粉谢珠落散。

待得来日，双鬓垂肩乱。

回头看，不见来时伴。

若真不见，此刻算是什么？

玄武千寻，你又算是什么？

从头到尾，千秋之岁，他即便要见满一整个江山的女子，至关重要的，不是他对谁笑，而是他的心会为谁而疼。

“千寻。”

嗯？快逃啊！开什么玩笑！虎啸顷金杀到了，他们还逃得掉？！天上掉下的龙肉啊！不被兽王一口吞了才奇怪！这男人这时候还发什么愣啊？！她一把牵着他的手，带他往前跑，拼命地跑。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脑袋一根筋，有时候只能简单地运算一件事情。现在她着急处理一场灾难，一场横祸，她根本不想要虎啸顷金与龙王霖遭遇，杀个你死我活。

于是这个该死的龙王霖，又变回了当初需要她保护的兰霖。

就像她在攸得之际，仇恨如云烟消寂。

也许她是忘了，多渴望她是忘记了。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他全身上下都在疼痛，像是被血荆棘布满缠紧，而它们还在可怕地收缩着，是回忆长成了刀与刺，一下，又一下，扎进他的肌肤，千针万刃游走在血液里。

离她这么近，而他仅只是欢喜与痛，一样都不少，一样都不减。

他望着她的侧脸，那精美的弧度仿佛在对他说：我什么也没有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折戟沉沙。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

回忆永远不会再闪光……

伤痛伴随时光从未变得迟钝，他已经被消磨得支离破碎。

幻灭之前他只能承受如许崩落，形神俱散，面目全非。

他交出残存的碎片，她却不愿拼凑复原。

吾爱，你重建的其实也只有疼痛。他心想。

当时光凝固，无以为继，他惊觉她是自己唯一所有。

在他的后世前尘，上演了同一种悲哀。

他又开始后悔了，他竟然会再次同意放她走。

怎么能……同意……

眼睁睁……

看着她走？

雀丹颬紧跟其后，跃上屋檐，掩护着他们。所有的火柱融聚成爆裂的火球，在死尸身上点燃，冒起一丈来高，它们又向人群扑去，燃烧成更大的火海，轰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雀丹颬用火阻隔了追兵，将她们远远挡在后头。

他追向前面奔跑的人，看着龙王霖竟然一只碧绿草原上怯弱的兔子，小心翼翼跟在她的身后，没有霸气，没有抵抗，更没有任何猜忌与心防，像是能从此盲目跟随她一起跑向永恒的天涯。

真是可怜，不如永不再见。

可他们偏偏是命定有缘又无缘。

她只要敢往他的身边跑，他就敢迎向她的光辉与屠杀。

沐浴着爱与血。

一边犯傻，一边残忍。这两个人竟然都是。

唉……

雀丹颬心中一声悠长叹息，天下人何必处心积虑灭掉这龙王。

他迟早要被这份自苦消磨掉。

世上痴情人……

谁又不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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