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才敢允许自己回忆。

外公，是我第一次失去的亲人，生死相隔的失去。

外公的白事，外婆力主拦着不让家人告诉我，怕我伤心，耽误所谓的学业，后来我知情后打电话给她，老太太电话那头是一口故作常态的平和，没有等我开口，竟然先行安慰起我来：“你爷爷去了，人老了都这样，你也不要太难过，该干啥干啥，乖，你看我都不难过，顺其自然吧。”

我说，姥姥，您老人家千万保重，我实在回不去，心里特别特别难受不能尽孝。老太太安慰我：“乖，你平时孝敬的，也不在这一时。你放心，我一定熬到你回来再去找你爷爷，不让你心里有缺。”

我跟着老头老太太长大的。老太太一辈子也没有骗过我，我相信了她的话。姥姥姥爷九十在望，去留生死须臾即在的事情，却也不忌讳谈身后事，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他们去的时候，能在身边。不敢说有久伺床边的福分，能在她去阴间的那刻，握着她的手，让她走得不孤独不害怕也是好的。因此，老太太那句话给我吃了定心丸，在我心里姥爷姥姥是一样的，送不了老头，能送到老太太也是好的。等我回国，老人再走。

却不曾想，她失信了。她唯一的一次说话不算数。

我一直觉得老天对我厚爱，但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肯给我和姥姥这个机会。她去世，那个她最疼的孙辈，真正远在天涯。知道姥姥过世的消息后立即去查机票，居然发现，因为国庆出游关系回国的航线紧张，回到她身边能赶到头七就不错了。

来挪威使我人生收获甚丰，我从来庆幸。只是这次，我恨它离中国那么远。插翅也难飞过去啊。

我不能也不敢想，上次离开，两个争着给我零花钱，从小到大拿我当心肝肉尖的老人，下次回去，再见到，只能是孤零零两冢坟茔。

姥姥中年后发福，我自小时特喜欢依偎在她松软的怀里撒娇，一直到读博一，出国，依然每次回国回家立刻如六七岁顽童，进门扑向正厅八仙桌旁的姥姥怀里，抱着她又亲又抱。记得传统的姥姥开始非常不习惯这种露骨外向的表达方式，二十多年过去，我死打烂缠硬是如此，所以她也就慢慢从了。每次我撒娇，硬要姥姥亲亲，她就会笑着，无可奈何闭上眼睛，微微腆下下颌，做出让我亲的姿势。

在她看来亲吻的主动和被动都是被动的。她的爱，从来不会用吻来表达。我是她的世界里，唯一可以当众肆意亲她抱她的人，表姐早年曾试图抢我的特权，无奈她不懂坚韧的道理，试了几次都被她一巴掌拦开，最后也只得放弃。姥姥也是我可以当着任何人肆意撒娇亲吻亲狎的亲人，她身上有种好闻的体香，给我绵甜轻柔二十多年。她的皮肤很是细白滑嫩，头发六七十岁还是没见几根白发，我常自她残存的碎片里想见外婆当年的体韵应该是何等的美人儿，初懂女儿爱美，我时常趴在老人怀里，一边摸着姥姥发肤一边叫苦连天，絮絮叨叨埋怨外婆为什么不全盘遗传我妈妈这么好的皮肤，我妈妈又何等吝啬不遗传我。

我真的真的不敢去想，下次回国回家，我永远看不到笑呵呵的脸，更是不能抱她，亲她，轻蹭她微红的面颊，帮她理发丝，唠嗑说家常闲话。我能见到的，只有一冢坟，那里面的老人，曾踱着小脚在门口等我放学，曾坐在小板凳上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用镊子细细给爱鱼鲜却恨鱼骨的孙儿拨挑鱼刺，惯得孙儿读博士了还不会自己吃鱼，她也曾几分几毛从小菜钱里抠着存私房钱从我十五六岁开始替我攒嫁妆，丝毫没有任何经济意识也绝没有意识到，通货膨胀后的十几年，她辛苦攒了一辈子的孙儿的嫁妆钱，其实并无多大的经济价值。

老人去世，我甚至没有见最后一面……

想来，我是她老人家带大的，却从来也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一件事，我吃了二十多年她做的饭，她没有吃过我一口亲手帮她做的菜。去年圣诞节回国，特意回老家看她，她依然固执地不让我下厨房，死死拉住我的手让我在厅里陪她说话，硬等阿姨烧饭。甚至厨房水壶响，她还舍不得放手，故意凶巴巴倚老卖老地说：把壶递遛下来放地上，不用你灌暖壶。我可是有心脏病的不能气我。

我当时二十六，她却依然当我六岁，怕我被开水烫了。

记得刚刚参加工作时，帮她买过一副金耳坠儿。她原本是有一副的，二舅妈二十多年前送她的，可老人谨小慎微惯了，生怕接了这当时还算贵重的东西，惹得儿子媳妇之间不好处，可惜又怕拂了子女好意，欢欢喜喜戴上的时候对二舅妈说，等我死了，还是你的。我当时记住了这句话，所以等工作后特意跑到老凤祥挑了一副足赤的给姥姥。我是她的骨血，她和我不必像儿媳那样见外。

可惜，买耳环的时候我太贪，像买西瓜一样挑了最大的，姥姥欢欢喜喜换上，还趁纳凉的时候特意换了件干净竹衫和邻居老太太聊天去，唯恐别人不问她的新耳环，细细逮着机会告诉别家老太太，自己的外孙有出息，孝敬得很。

第二天我再去，老太太谨小慎微试探着，生怕委屈了我的好意，战战兢兢地说：“孙女啊，我和你商量个事儿……这个耳环中意得很，等我过世，我就戴这个到那边去……就是太大太沉了，我能不能过几天再带啊？”

我忙不迭再给她换了一副，心里疼疼地怨她，“你老人家糊涂了啊，戴着垂耳朵，早点摘了啊，我今天刚好顺路来了，我要是回上海了，你还天天带着受罪不成？”老太太喃喃笑着，“你好心好意给我戴上的，我没有给你商量就拿下来，别屈了你的孝心。”

后来出国又帮她买过一副耳环，这次的，不是很大，找人试过了，也不沉。没有想到，她出殡，我居然没能回去亲手给她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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