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居然飘雪，很大的雪。

非要把那句“人间四月芳菲尽”接上“北欧春来乱雪扬”才应景。

中午打电话回国，妈妈说刚扫墓回来，心里别番滋味。

一直不敢想回国回家的事情，因为久在上海，号称忙事忙业，实际一事无成，少有回老家，父母可以来上海，那么唯一非要回家的挂念和理由便是外公外婆。每逢年节扑回久违的外婆怀里撒娇重温儿时熟悉的体温是最大的享受，在不被发现情况下往那老式青布大襟褂内袋偷偷塞进换好的十元面值连号新钞票是最大的成就感，边吃土豆炝青椒疙瘩汤边听外婆念叨家长里短是最大的幸福，甚至强过巴黎大餐西班牙红酒。每次我回家，他们耍着孩童一般的伎俩，明明偏心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偏心，一味说自己今天想吃这个明天想吃那个的，总让大舅买鸡阿姨买鱼直到可怜的小冰箱塞不下，如此这般准备好了就开始数指头过日子，后来导致除非火车过了徐州，我都怕他们张罗不敢打电话告诉他们回家。每次我的生日，给他们打电话，外公总念叨，我今天让你外婆给你下了豆芽面，我替你多吃了几口。

老家有小孩子吃豆芽，发芽长大，吃面则长寿的风俗，外婆专门为我两愿合一发明了豆芽肉丝面。今天也算是我生日，中午孤侧索然，跑到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愣愣吃不下一口，想起那个号码早已无人接听，那个老房今日也不会有人生火煮面条泡豆芽，这个世界，那两个无私爱我疼我念我却一丝索报的念头都没有的老人我永世不能再见面了，自己独自煮的生日面如同钢丝，扎嘴刺心。

他们撒手人寰的时候我远在天涯极地，直至今日。自他们去世来，我从没有回国更没有回家。不敢想回去见人去楼空，回头见坟冢西风。真的真的不敢，假使动念去想，再也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笑脸，抱不到他们的身体，听不到他们的唠叨，立马便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每个人的感情敏感度程度不同。是，我承认自己感情丰富，在家人的感情方面，我甚至承认，我脆弱不堪。自他们去世以来，我一直自欺欺人的想，他们还在，像以前那样在挺远挺远的地方安详度日，盼我回来。只是以前是山水相隔，现如今，是阴阳相隔。我相信他们在天堂仍旧安详平静，但是心仍然会搐痛。

有时候，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或者喧闹人群繁琐关系中，会不禁感到四周孤冷而顾自抱肩，往往情不自禁地想，这个世界，真正无私爱你疼你对你好的人，有几个？或者，这个要求太高，退一步说，这个世界，真正将心比心平等相待你对他好他对你好不以怨报德自私自利的又有几个？好人纵有，却藏于茫茫伪君劣物里，需得大浪淘沙机缘竭尽。得此好人真友前又有多少明浪暗礁吃亏上当被骗被负，哪里有至亲家人来得容易，来得贴己，来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般心无二意？更因着这般，却娇宠着我们如此没心没肺地被爱被疼心安理得，等至明白，却，树欲静而风不止。

想来，其实外公和外婆在近来两次我回家的时候，曾不着痕迹地讲过类似遗言的话，当年听听很像家常，现在想想，却越发感觉用心良苦。

他们大体上都在说，自己五个子女，最心疼担心的是我妈妈，可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居然还放风筝似的放那么远，现如今收是收不回来了，所以以后，等他们闭眼了，我能把我妈带上就带上，以后就让妈妈跟我住，不要去信她说的那些自己要去敬老院享福的疯话。说笑的语气，犹如和我同仇敌忾一同在他们抱怨不听话的女儿，现在想来，确实顾虑悠长，似乎早就顾虑眼前这个不着家底属风筝的孙儿不能临终前赶回家听他们的终言，所以早早先交代好了心头事预备着，这样的话，他们从2002年开始说，我回家一次，他们交代一次，一直交代到最后一次。那时候外公已经神志不清了，身边服侍的子孙还能认识的没有几个，却唯独看我一眼就能叫出我的名字，哪怕一年多都没有见面。

姥姥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跟着我来上海过日子，却怎么也不肯让我接她到上海小住。每次我百般央求，她就笑笑说，“好啊好啊，你带着我的相片去吧，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啥时候就到天命了，你刚好把我接到半路上，有了事儿，你几个舅舅不把你生吃了……”她嘴里那么说，其实是想来上海看看的，却唯恐自己出行给小辈们带来车马劳顿的不便。

我一直觉得会有机会，等我以后熬出头，有私家车或者其他什么方便，可以接她来我这里住，去看看我新买的房子，看看我读书的学校，所以一直没有把“要去就带我的相片去”当回事儿。现在想想，痛彻心扉，我能带的，也真真只有她的相片了。

细想之处，往往纤密冷汗不期满额。

近来清明，如此含糊地说是因为我并不知道具体哪天。地球的另一端，有人可以清水洒阶快镰除草来做祭扫纪念，可是我依然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外公、外婆，清明，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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