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是八珍粥还有几样点心，照以前二十几样点心，四样粥的标准来说，减省了很多，大梁的帝王只喝了碗粥，别的碰也没碰。

早膳后李全安上来奉茶，帝王瞧他眸间的晦暗，想起了昨晚他提的九皇子一事——与苏家那丫头在太学相识，算是从小一起青梅一段时日。如今自己的儿子执念于此，心生爱慕不说还给折腾得想要离开他的束缚？纵然是皇子，有些性子便是神仙来了，那也是不能惯的……帝王敛眉，再次看了眼身旁跟着自己多年的李全安。

“等会儿，你打发人找几样上等的琴、棋跟文房四宝送到贵妃那里，再让太医院多派几名太医好好给他诊诊、看看，调养调养，让他好生保重身体，朕最近杂事太多，就不去看他了，来日方长，不差这一时半刻。”

“诺！”李全安敛去眉间的疑惑，晋王的母妃近期并非有任何动静，圣上这是？

“陛下，典藏阁差人刚送过来一批您以前已经批阅过的折子跟一些旧档，说是您要的。”一名宫人走进来，轻声禀告。

“是朕要的，放到书房去吧。”

“是，陛下。”

“你们都下去吧。他留下……”指着李全安身旁的一位小太监，帝王开了口。

“是，陛下。”李全安走前不由得多看了眼。

待所有人走后，大梁的帝王这才吩咐小太监，找了一碗清水过来，自己则到书房开始翻看奏折，心绪虽然不宁，但好歹也是帝王，字迹龙飞凤舞，却显得柔弱有余而刚劲不足。

小太监把清水端到帝王的桌前，帝王抬眼看了他一眼，“你也下去吧，在外面守着，朕想一个人呆会儿……”

“是，陛下。”

他走后，帝王用毛笔沾清水，在桌上临摹自己以前的字，字写在桌上，一会就干了，还可以再写，临摹完一遍再是一遍……他，是不会在纸上留下任何一个字的。一如此时的他翻涌起伏的心境若真留下些什么，或许便是劫难的开始？

他一边临字一边一心二用的看奏折，其实大梁国的情况他比谁都看得深远——除了疆域很大，颇有云海大陆上大国风范，最大的外敌也不过是游牧民族辽和雍和。他们的劣势往往是大梁的优势。比如生产，比如武器制造。

比如，他想一统天下的野心。二十年来一直派人追寻着凤氏一族的踪迹，却始终无法准确地知晓代表凤氏一族的翁主究竟躲在云海大陆的何处？岁月不饶人，他，已然不年轻。他需要一个年轻的统帅愿意伸手结果他手中的单子，可儿女们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刚刚萌起的欣慰而落空，甚至吹灭了心中刚燃而起的烛火！

二十年前夏洲的那场盛大的战事，让他与凤氏一族的力量失之交臂。他心中有怨，却无法告知任何人。他所倾注心血的子嗣却因为一介女人叫他丧失斗志，何其不名，何其令人神伤！

帝王用清水在桌上写下十几个名字，这些都是朝中各大势力的代表人物，然后用手摸掉了其中的两三个名字，这两三个人，也许是他第一批要除去的……也是他这位洗心革面的帝王想要烧的一把火，只是这火种需要慢慢的寻……

他刚刚停下笔，外边便传来一阵嚣闹声，他皱了皱眉，将笔放回原处，用手将桌上的字全部抹干净。

“何人吵闹？”

“陛下是储秀宫几位小主子在吵。”小太监满头大汗的进来禀告。

“让她们进来。”按揉了下从开始看奏折就一直在抽痛的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平天下前，他再怎么不愿意分神也要将后宫管一管。

“是。”

“陛下……”

“陛下不要我们了吗？”

“陛下……是您说不许我们化妆了吗？”

“陛下……您都不疼我们了吗？”

这四个美少女，长得都还算不错，只是浑身香得可怕，化过妆的脸也让他这个经历风霜之人硬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些都是充盈后宫的女人……然而，帝王最不习惯的就是这些看似温柔实则想要在他的宫里耍尽手段的女人……他早已不再年轻，没有多少时日浪费在此等风花雪月之事上。

“那个……”帝王向来记不住这些美少女的名字，又怕叫错，一律以美人代称。时日久了，帝王也再也叫不出口。

“陛下，我是冬儿，您说过最喜欢我的嘴唇的。”

“陛下，我是夏儿您说过最喜欢我的酒涡的……”两名最受宠的女人，已经将手摸到了帝王的身上。

“停！你们都退到十米……十步之外！”帝王一声怒喝，四名美少女立刻住了口，咬着唇向后退去。

“唉……朕……”怎么好像是他在欺负这些孩子一样？其实想来她们也不容易，最小的也就才十五六岁的样子，被家族送进宫来，且他从来没有个长性，能宠个一年半载的都是少数，多数是两三个月就扔到脑后去了，这几个孩子虽然是比较受宠的，却也着实没得到什么好处。

“陛下……”见他表情稍霁，四名美少女又想往前冲……

“不要动。”帝王把该说的话在心里斟酌再三，终于开口，“朕的魂魄被列祖列宗拘于太庙训责之事你们都知道吧。”

“知道。”

“太祖怪朕的第一条罪名就是骄奢淫逸，迷恋美色，不怕你们知道，朕当时跟太祖发誓，还阳后三年不选秀，不入后宫。”

“陛下……您真的不要我们了吗？”三年？从来女子以十五岁以上十八岁以下为最美，二十岁已嫌太大，三年不入后宫，他们这些人要被冷落到老死吗？

“朕……不是不想要你们，是不能要……”帝王的脸上尽是不舍与为难之色，“祖宗家法在上，朕……不得不从……”只是眸间却毫无波澜。

“那就请陛下赐我一死，也免得在宫中一辈子受苦。”美少女中看起来年纪最长稳重的一个说道。

她穿着件竹叶青色的织锦长袍，腰里素着青玉的腰带，脸上只是淡淡的施了些粉，长得灵秀动人。

“青梅……”“帝王”的记忆里，对她的印像还算深刻，只因为她的来历颇有些“特别”，乃是朝中御使之女，原与工部的员外郎之子订下亲，在婚前被帝王无意间看上，其父便强行逼其退婚，给弄进了后宫。

“青梅……朕记得，你并未受临幸是吧？”

“是。”

“那吴家小子可曾婚配？”

“陛下，妾既已入宫，昨日种种便已如烟尘消散……”她本不想来的，只是领头的宋美人说陛下在她身上颇费心思，定然舍不得她，再加上她是读过书，说话肯定比她们这些只知争风吃醋的人要周全些。这才把她拉来。

“好个昨日种种……”帝王一击掌，“朕还阳以来，便如同重生一般，亦是昨日种种便如昨日死，传朕的旨意，秀女中凡未受过临幸的，即日起放出宫去，回家与家人团圆，每人另赠银五百两算是朕送的嫁妆，已被临幸但无子的，如自愿出宫也不得拦阻。”

帝王的一时贪图享受，却惹下了诸多烦事。

&&&&&&&&&&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陛下在念什么？”

“没什么。”这大梁的后宫，一路走来不断瞧见诸多宫妃粉黛，这些是眼前的，他看不见的呢？这宫里是否也有白发的“上阳人”？

“这宫里共有多少妃嫔？近侍？”

“嗯……这个就得问总管了，光是陛下您朝的，临幸过的跟未临幸过的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三五百人吧，加上先王留下的……差不多要有二三千人。”

“这么多……”就算帝王再怎么骄奢淫逸，记忆里宠幸过的妃嫔，最多也就是二十人左右的样子，比较受宠的也就是不到十人的数目，剩下的那些……

“这次陛下恩旨放还未受过宠幸的秀女，实是英明，奴才认得一位先王时进宫的秀女，才不过三十岁的样子，头发已然白了大半，说是有名份的，其实连先王的面都没见过。”

“嗯……”

帝王若有所思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小太监的一句呼唤让他回了神，“陛下到了，前面就是青梅的寝宫了。”

帝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处从外表看与其它的院落并无太大差别的院门口站了两名素衣近侍，见他望过去，立刻跪倒行礼。

“不必通报，朕自己进去……”帝王进门之后才发现，这处院落的冷清，石板路两旁的草明显刚刚被整理过，偏远处长得嚣张的野草召示着这里原来野草的繁茂，本来该是繁花似锦的小花园，只有几株野花开得正艳，门窗还散发着油漆的味道，显然是他先前要特殊照顾的消息传出后，突击粉刷的。

青梅呀青梅，这处宫院零落至此，固然有宫人仗势欺人攀高踩低的一面，你自己的放弃不也是另一个原因吗？你也是贵族出身的才女，竟沦落到这种地步……若是没有李全安的提醒，朕不来看你难道你就要在这荒园中慢慢枯死吗？青梅……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看见他的身影，几名宫人立刻迎了出来跪倒在地。

“身体如何了？”按规矩，青梅是该接驾的，她没出来……是心里恨“他”不想见，还是已经起不了床了？不知怎地，帝王忽然心口有些闷，这……感觉？他对青梅……

“太医刚刚才来看过，说病因是心火郁结，渐渐成病。”

“吃过几副药了？”

“她……说自己好了，不肯再吃药了。”其实今天来的太医是头一位来给青梅看病的，太医走后，青梅说自己的病没吃药也好到现在这个程度了，太医开的药说不定不吃反倒好些。

“她……罢了，朕进去看看。”

雪洞一般……不知怎地，帝王踏入青梅的房间便想起了山野简陋之形容，这房间里除了早已经陈旧的摆设跟鲜亮的刺眼的几个黄绫盒子，再没有别的摆设，她这样的一个才子，墙上连一副字画都没有。

“咳咳……”里间的卧室里传来几声咳嗽，帝王循声踏入，只见一位瘦得身削骨立的女子坐在床上，挣扎着想要起身。几日不见，竟已如此？

“你要喝水吗？”身体先行，他一把扶住青梅，怎么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帝王五味陈杂的看着这个该是第三次见面的女子，她的脸上虽带着病容，仍难掩绝世容姿，帝王记住的却是那双淡然的仿佛看透世情的眼……这不是看青梅竹马的眼神，也不是看久违的夫君的眼神，而是一种心死后的漠然眼神，心更痛了……

“不是，妾是想起来接驾。”他来了……若是他早来几日，他恐怕会欣喜若狂，现在……他还来做什么？闭了闭眼，青梅忆起自己最近一次与他的见面，两年不见，等来的就是他的两记耳光，那两记耳光打碎了他对她的最后一丝情谊与牵念……

他们也曾经好过呀……曾经手牵手一起嬉戏，也曾经恩爱缠绵，谁知良人转脸就变成陌路人，这几年她开始怨过盼过恨过，最后剩下的也只是对过往时光的惦念，念着他的那一点点好才撑到今日，得到的却是最无情的答案，他青梅对帝王来讲，早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你在怪……朕吗？”搂着怀里温热却瘦得扎手的身体，帝王竟有些不想放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妾怎敢怪陛下。”

“我送来的东西，你看见了吗？”

“嗯……都是些好东西，不过妾不配用。”

“你这么说话……倒叫朕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双眼，帝王一转脸，想看向别处，却看见了几根刺目的白，“你怎么有白头发了？”她大概也才二十岁，怎么……

“是吗？”青梅心里也是一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却摸到了一双温热熟悉的手。

“白头到老……我与你竟是这样白头到老的吗？”与青梅的过往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记忆鲜明的竟是那样的刺目。

“你哭了？”几滴热烫的泪滴在她的发间，青梅惊讶的抬起头，只见记忆里那张冷然的脸上，竟已泪流满面。

他流泪了吗？帝王摸摸自己的脸，满手尽湿，“惠沐……对不起………”他的身体再度有了自己的意制，抱着青梅失声痛哭。

“……不要哭……不要哭……你不是说帝王流血不流泪吗？”

青梅任由帝王抱着她，却是透过她唤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惠沐？便是那位早已不在后宫的锦妃，是么？”青梅心中的苦涩一点一圈的放大，最后化入骨髓再也不见了踪影。那日御书房内亲眼目睹的一切早已将她心中仅存的希望给砸了个粉碎。如今，她身染病痛，竟也不过是借了她人相似的容颜，方才换来这片刻的温暖。只是，她竟这般贪恋这温暖，哪怕如飞蛾扑火最后葬身火海，她也想要再尝一日当年对酒而花前月下的滋味。

都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可她为何却偏偏不想如此尘俗地活下去？

“青梅，朕……”帝王诧异地收回神，惊觉自己竟一时将怀中人认成了心心念念的人儿。她们像么？不像！可为何，他总是觉得能够从她这儿找寻到当年琴瑟和谐的美好记忆呢？

帝王有些恍惚，怀中人却丝毫不以为意。

“陛下，妾愿意当那个人的替身，愿意替她留下来陪伴着你走过接下来的每个春日秋冬，直到她愿意归来，青梅自会主动离开……可以吗？”

退出贪恋的怀抱，青梅缓慢地朝帝王跪了下去。屋内陈设简单，是以会有惯堂风而来。青梅稍许瑟缩着身躯，敛尽眸间所有的心绪，坚定地凝视那一身明黄眸间的诧异和逃避。

“陛下？难道你连如此卑微的请求都不能答应吗？锦妃娘娘若是当真不愿原谅你，又岂会同意九皇子回到帝都接受你的封王？若真的不顾念一丝夫妻情义，又岂会让九皇子留在帝都数月之久？”

“也许，九皇子留下来仅仅是他情动罢了。并非是他母妃的主意……”

帝王冷凉地开口，坐在榻上有些不舒服地起身。回身看了眼适才他坐下去的地方，几块木板搭就的床榻真的是……如此年岁便要经受此番苦楚，他的罪孽是否又加重了一些？

“不，青梅不愿相信锦妃娘娘的情义有假，也很清楚她在替九皇子所盘算的一切。若是陛下答应留下青梅，青梅愿倾尽所才襄助锦妃娘娘达成所愿替陛下弥补这亏欠之意……还望陛下成全青梅的真心实意！”

“情义不假？”

“是，千真万确！”

“那你起身吧……稍后，我会让李全安来带你换个住所。自此以后，你便是九皇子幕后的幕僚……有可能自此再也无法见光，你可后悔？”

帝王神思凝沉，语重心长地问道。

“绝不后悔！”

。VIP。♂狂♂人♂小♂说♂网*♂www.du♂shu.k♂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