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外的乱葬岗旁一袭倾长安静地立在那里，肩披上好的狐裘斗篷，内里着纯白的儒袍一尘不染。仿若天工雕琢而成的俊美容颜，被落日的余晖染上一层金色的光芒，仿佛从画中走出的人儿般深邃的眸扫了眼传言中的弃尸大坑，收起手中的玉笛，向前迈去几步。

“就是此处？”

半蹲下身子，乌黑的长发随着偶然吹来的秋风调皮得扫向焦黑的地面，却是分毫未有沾染上传言中的不洁血迹。公孙昊闵瞥了眼身后，状若未觉般继续着他的查探。

“少主！这……”秋一身黑色修身，清秀的容颜上闪过一抹不安。左袖间的空荡在秋风中摇曳，使得这位公孙家族最敏锐的影卫高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连他都能感知到有人隐匿于此，主子这是？

传言中这乱葬岗是用来处理那些官家判刑后的死囚尸身，不名就理亡故和染上不治之症而亡等等一些非正常死去之人尸身的地方。公孙昊闵站在大坑的边缘朝内望去，只有焦黑的一片泥土中偶尔裸露出几具森森白骨。从年岁来看，已是数年之前的遗骸罢了。而属下传回的消息则表明曾在此处，几日之前的午夜，有那么一群人被直接屠杀在此。虽不知屠杀对象是谁，也不清楚是何人所为，但公孙昊闵此时的心绪却莫名地变的复杂难解。

再次看了眼明显被人刻意清理过的乱葬岗，公孙昊闵头也不回地选择离开。

“信使何时回去？”边走边询问提前隐去身形的影卫秋。

“说是必须等到少主明确地回复后……”

“……”

密语传声入耳，公孙昊闵就地舒展略显僵硬的身体，头痛难忍，撩开帘布一跃而进等在不远处的马车。车夫感知着马车上的动静，扬鞭而起，马车缓缓前行。马车内的公孙昊闵却仿若被秋霜包裹的树叶，到了既定的季节时间里飘然而逝去。眸间带着一丝即将失去某件珍贵物件般不舍，少了素日里的从容和慵懒，整个人弥散着些许凝重的气息。

公孙昊闵离去不久，乱葬岗的大坑边缘便多出了一个黑色身影。孤独得像棵松柏直立在那，守护着心底那份摇摇欲坠的念想，眉间的清冷仿若寒冬的冰河。

马车一路西行，棱角分明的石砌假山堆在俩旁，斑驳的树影像个调皮的孩子间或停留在灰褐的尘石之上，划过一道道光和影的柔和。公孙昊闵的马车速度放缓，仿佛刻意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之上留下什么。

“少主，可是想好了？”

过了会儿，耳际传来秋的问话。然而公孙昊闵却是双眸一翻，指骨错位的响声突兀的在马车内盘旋而落。

“进来，我……回复你”

刻意磨着牙低沉地说了句，公孙昊闵所幸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他很清楚此时的秋，并没有进入马车的胆量。除非，他很自负地可以在公孙昊闵心情不好之时，走过三招！自然，公孙昊闵也很明白来自秋戏谑调戏言语的背后那份真诚的关怀。从小一起成长的秋又岂会不知，他为何会选择来此。

联姻一事如同巨石一般砸入公孙昊闵这二十多年来保持清和平静的心湖，惊起的圈圈涟漪似乎也比公孙昊闵自认为的范围要更大一些。“对，我只是为了完成交代而已”公孙昊闵在心里冷漠地定义。

沧州城早已恢复了原貌，甚至比起过往更有一丝欣欣向荣的迹象。城门大开，来往商贾行人不少，街市上百姓来去自由，再也不用担忧流民水患、瘟疫之症等问题，一个个脸上挂着舒心的笑容，彼此虔诚问候，彼此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日子。

依据一位在“归去来”茶楼大堂与友人午后品茶之人的描述，他曾参与前去迎接太子一行，言语激昂不已，对此甚为夸赞。称太子一行到达沧州城已近黄昏时分，但爱民如子的太子却是直接要求继续前往受灾比较严重的地段查探，探访正在日夜赶工修复堤坝的河工；还特意带了些生活上的物资所需，派发给了附近受灾的流民百姓。不仅如此，还特意留下俩位从帝都而来的太医给受灾百姓们诊治，以防瘟疫之症传染上更多的无辜的人。是以，现今的沧州城内对于太子的崇拜敬仰之声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

公孙昊闵张开眸，听着马车外路人间持续夸赞太子一行，随意把玩戴在左手中指上一枚黑漆如墨般的戒指。指腹间繁复细小的纹路，仿若一条来自幽冥界的蛇攀附在修长白皙的肌肤之上，却也哑亮得特别。以至于，公孙昊闵将它戴在手上十多年，也未想过将它取下。

思索片刻，公孙昊闵突然想到了一个朋友。

“去玄九爷那里”

“是！”

车夫领命调转了方向，直接朝归去来茶楼的街市而去。马车很稳，也很宽敞。公孙昊闵满意地在里面侧躺着身子，半眯着眸看了眼腰间精致的香囊，唇角几不可闻的勾起。“跟他的气质倒也符合……”公孙昊闵想起那一夜突然闯进帐篷之内的苏烨，瘦小的身形，清冷异常，心肠倒还不错。最主要确实用药精准，配方良奇。原本需要靠很大自制毅力才能抗过腿疾复发之时的撕心裂肺之苦，如今药香清冷幽雅，宁神清香不说，腿疾也已有大好之态。

“不知，何时才能够再相见？”

此时的公孙昊闵不自觉地如此想着，他并不知晓那个在他眼中清冷的男子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摇身一变成为他心底之门洞开的关键……

未有多久，车夫恭敬的声响传来：

“主子，到了！”

公孙昊闵撩起车帘朝外望了望，很是满意。于是下车之时顺手将斗篷的帽子戴好，然后示意车夫先行离开。立于茶楼的后门大概半柱香有余，好在归去来的后门处在一条鲜少有人走动的小巷弄中。不然，公孙昊闵兴许不会像现今这般，看着好友对自己发火表示抗议拒绝，也只能哑然接受。

“哟，我当是谁呐！”

后门打开，从内走出一位身形高挑秀雅的年轻男子，柳眉星眸中带着些许怒焰直勾勾地撇了公孙昊闵一眼。腰间别着的玉叶子无风自动，袍袖下双拳紧握，语带讥讽。

立在公孙昊闵的身前，丝毫不输其贵族气质。

“玄兄，何须如此……我也是受害者……”公孙昊闵一副低眉顺眼的委屈模样，直接将来人的怒焰再次烧了起来。

“受害者？你这言下之意可是……我堂堂镇国公府的大小姐配不上你这纨绔子弟！既然如此，你来我这归去来何意？今日，你若不把话给说清楚道明白，不然，你我今日割袍断义，永不相见！”

苏玄越想越气愤，直接从袖内拔出一把做工精良的匕首作势举起袍袖一角用力割下……幸好公孙昊闵身手不错，眼明手快直接夺过苏玄手中的匕首，然后堂而皇之趁机溜进了后院。

“你！”

苏玄因不会武功，等他追到后院之时，已是累得些许疲惫。走进早已备好茶点的雅亭，径自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可眼瞅着公孙昊闵悠然自得把玩着他的匕首，苏玄心中的怒火再次熊熊燃起：“说，你今天来是毁婚的吗？”

“那，如果是嘞！”

“热烈欢迎！”苏玄毫不客气地将心底的话说出来，倒是将公孙昊闵给看懵了去。

“既然欢迎，那你适才为何故意刁难于我，让我在后巷独自站立那么久……”

“因为气不过！”

“为何？”

“无可奉告！”苏玄高昂着头，斜视着坐在对面的公孙昊闵。眸神复杂纠结——的确，无论从出身地位，背景条件眼前之人已是上上之选，然而，他那唯一的妹妹未有被人宠成世家小姐般模样，却不输男儿有大志向常年混迹江湖未有习得一丝贵族礼节。如今，刚过成人之礼便被长辈用作联姻。她，忍得了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

若不是收到姑姑的信笺，苏玄甚至会一度认为妹妹的消失踪迹也只不过是为了逃避联姻而已！

“难怪世人皆称苏九爷疼妹若命，不过，我……只查到乱葬岗而已……”

公孙昊闵收起调笑的神情，看了眼被人唤作“九爷”的苏玄，他眸底的担忧和焦虑让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许多。他很清楚对面之人目前的处境，也有点羡慕他对于妹妹的那种关爱和守护之情。他的母亲只生了他一个，他的堂兄弟妹很多却都与他甚为疏远。好在，如今二十有六倒也交了不少知己良朋。而对面的苏玄便是其中一个。

苏玄在镇国公府的公子里排名第九，也是苏烨口中经常会去静月庵探望与她那三位当中的其中一个。他是别人眼中雷厉风行经商手段高明的苏老九，以卖药起家，涉及酒馆酒肆住宿等行当不说，产业遍及大江南北。但他更像是苏烨的专属百宝箱，只要是苏烨缺的，或是苏烨想要的，他苏玄都能将它们变到苏烨的面前。

是以，素日精明的苏玄在一触及到有关苏烨的事情之时，都会多少失去冷静自持的优雅。如今听到公孙昊闵口中蹦出乱葬岗三字，整个人更是落寞了许多。

“不会的，小十三她……”苏玄双眸带冷，周身气息突转，一拳砸向石桌，疼意未觉。

“细致听我分析，可好，我的九爷！”公孙昊闵一脸不赞同地看了眼好友的行为，白皙的手背上破皮流着血，嘀嗒而下，震得他竟开始有些反感，那位即将与自己联姻之人——被苏玄捧在手心之中的国公府大小姐。

“来人，去给九爷取些金疮药来”

“是”院内的侍从动作迅速地领命离开。

“也不知道你这妹妹上辈子修的是哪门子的福，这一世竟有你们国公府的几位爷来当她的护花使者”若是被你们宠得刁蛮任性，倒时候可别怪我下手无情。此番想法，公孙昊闵自然未有出口。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酒壶喝了起来。“酒还不错！”

吃了一口云片糕，然后砸吧着嘴，回以苏玄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

“言归正传，昨日大清早，本少主接到当家主母特意差人送来联姻女子的画像数幅，并表示：本少主若是敢耍奸不选或是取巧拒绝，那么家法伺候”公孙昊闵拿手比划了女子画作太多，并表示他也只是迫于自家母亲大人的淫威之下，才做出不得已的举动，抽了张最丑的。想着以后能够借以悔婚。

“于是，纵观美女如云，聘婷妖娆者。唯有丑陋者，安能转也不是？”

说罢，公孙昊闵从腰间取出一张画纸摊在苏玄的面前。却是未有瞧见苏玄好笑的眸神一闪而过。

“不过，母亲大人也将令妹失踪一事如实相告，并叮嘱我务必完成。适才我依照属下昨日追踪所得，来到城外乱葬岗搜寻……”

公孙昊闵端正身姿，看了眼苏玄然后才缓缓开口：“工部尚书李胡安的独子，太子伴读李流据说在令妹失去踪迹的当晚曾在城楼上出现过……”饮进壶中酒，公孙昊闵站起身，理了理衣炔上的褶皱，抬眸望了一眼已渐黑沉的天色。浓重的云朵接连成片，像一张厚重的棉絮将院中这一方小天地给盖得严严实实。于是他指着前来点灯的小伙计，若有所指地感叹道：

“午夜风大，点的烛火可是要足够些”

然后回以苏玄一记魅惑的笑容，优雅地离开了院子。

与聪明之人交流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不需言明，彼此心照不宣才是友人之间最美好的默契。公孙昊闵前脚刚走，苏玄就叫来自己的影卫，一通安排：

“来人！”

“派人去查太子伴读李流李大人因为何事、何时到的沧州城？尽快与小姐的影卫子骞联系上，让他速来见我……另外，派几人速去府尹的府邸查探一下，那位曾是值夜队长的余广延是否真如外界传言中的疯掉了……”

苏玄心绪翻转，计较思量着妥善迅捷的手段。多年经商的他，如今早已练就凡事胸有丘壑。“若是条件尚可，直接将他带回这里……”

“笔墨纸砚伺候，我需要俩位信使替我跑一趟帝都和静月庵”

“遵命！”

凭空出现的黑影，单膝跪在苏玄的面前。面无表情，一一记下主人的要求。然后消失于黑夜之中。

公孙昊闵来到后门之时，车夫已经安静地等在那里。而秋则是一脸不怀好意地坐在车内，仿若知晓了天大的讯息般正在径自得意。公孙昊闵不知为何，自打从后院走出以后，左胸口总是隐隐出现痛意，令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是压抑，一脸郁闷。坐上马车，一语不发直接脱去斗篷。是以，也未瞧见闪过秋的眸间那一脸的戏谑之意。

“联姻女子的画作，似乎还未有取回”

秋善意地提醒道。他可是隐在暗处瞧的真切——自家主子将画作展开来给九爷看的时候，九爷那双精明的眼中可是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般的笑意。以及整个人仿佛轻松了许多，一听主子会借丑陋之名替日后悔婚一事找好借口，九爷的眸神更是晶亮得宛若星辰。哪有当兄长的听到自己的妹妹即将因为相貌丑陋而被人悔婚，还如此的一脸高兴？

除非，画师技艺粗鄙未有将联姻女子实际的相貌凸显一二？秋，为自己完美的推理表示欣慰。可即便如此，与公孙昊闵而言，联姻一事于他而言毫无兴致，也未有多大意义。意兴阑珊地回了句：

“用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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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来客栈天字号厢房内，苏烨举着黑子再次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喷嚏：“阿嚏！”不知何故，她今日总觉鼻端奇痒，与子书墨的对弈从一开始就一连打了好几次喷嚏。身为医者的她也只能在子书墨这般谦谦君子面前装以病弱体虚之故。

“可能是……身弱体虚，染上风寒之症了……”言下之意明显，对面执白子的子书墨一脸谦和的点头微笑“嗯，秋意已浓，确实要小心谨慎些为好”

“来人，去给叶公子熬些姜汤来！”

“是”

侍女领命离开，厢房之内只有苏烨和子书墨二人。苏烨被子书墨途经救起醒来已有俩日，每日总是被侍女精心伺候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步。从小在静月庵成长的她，诚然会有很多的不适应。但每次想要尝试出口拒绝之时，她都无法忽略掉面前这位谦谦公子温润体贴的好意。

“那个……墨……墨公子”苏烨张大双眸，略显结巴地看着子书墨突然朝她伸来擦拭鼻涕的手，指尖动作温柔体贴，柔和有度。专注的神情令苏烨与其对视的眸中瞬间被吸引而入，漂亮的眸仿若会说话的精灵使人安心感到温暖。苏烨一时竟忘了她想要开口告辞的话语。

一抹可疑的红晕从耳后缓缓出现。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苏烨提议：“不如，再来一局？”

白衣长袍的子书墨优雅间收回锦帕，眸间带笑，撇了眼那抹可疑的红晕，心情甚好的点头答应：“好，不过……这一次，咱们来一场有彩头的比试如何？输的人，必须满足赢的人三个条件？”

“那必须三局两胜才算公平……”想了想，苏烨俏皮地回复道。

“请！”

“请！”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厢房外的天幕被万家灯火点缀，通明的街市上也开始有了新的人潮。呼朋唤友一起肆意生活也不枉人生在世走一遭也。而厢房内的世界仿若在一对璧人的指尖匆匆游走，或如俩军对垒，攻防固守间故意的露短，又似过招间乘胜追击之下跳脱于既定规律外的不求章法——子书墨的棋艺大开大合，每一步皆有细致缜密的部署；而苏烨自小喜欢跳脱规矩之外的风格，是以每当子书墨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取得胜利之时，就被苏烨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致死一招给搬回了局面。

烛火通明摇曳，映照在一对深陷胶着困扰的二人脸上。如今三局连二打平，这关键的一局似乎也快没了落子的空间。兴许是端坐时间过久，苏烨略显疲倦之态，脖子间包裹的伤口隐隐作痛，使得她心绪逐渐不稳。索性将黑子落向一片白子的中间，堵上关键之眼。

“承让！”

却是听到子书墨好听的嗓音传来一句获胜的谦和。

“墨公子棋艺高超，烨，佩服”

苏烨大方夸赞道，并直率地问起：“愿赌服输，不知墨公子想让我帮你完成哪三件事情？”她可是想着在离开之前完成，亦算是报了救命之恩。

“一时还未有想法……”子书墨稍许苦恼地看了眼苏烨的反应，唇角几不可见的勾起“不知烨公子可会恼了墨？”

“啊？当然不会！没想法的话，下次有缘再说啰……不过最好要趁早噢”本姑娘还有好多地方好多事情等着去完成……苏烨心中如是想，偷偷撇了眼子书墨好看的容颜，暗自感叹道：“真好看！”

“夜已深，墨就不再叨扰。今日对弈，墨甚为开心。”子书墨看到苏烨浑身略显僵硬的动作，想及某些，缓缓起身，准备离开。

“恩……”

苏烨一听子书墨要离开，精神为之一振。若换作往日里，此时的她兴许早已在梦乡之中与周公子对弈好几百回了呢。她甚至有些想念姑姑特意给她打造的檀木雕花床，以及枕着她制作的药枕入眠……别提是件令人舒心之事呢！

苏烨的反应分毫不差地落入子书墨的眸底，惹得这位常年以冰霜示人的世家公子脸上多了一丝的温暖和笑意。而这一幕却恰巧被端着姜汤的侍女看到，惊讶之余，也更加坚定了要伺候好苏烨这位特殊的“小公子”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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