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5：14PM

卡奥斯城中央区，第五大道258，“第五大道咖啡馆”地下室

看上去有些沧桑的中年男人挠了挠蓬乱的卷发，终于将手里的黑子落在棋盘之上，然后慢悠悠地端起桌边的咖啡杯，轻轻呷了一口。

在这昏暗狭小的房间里，堆放着许多看起来像是电子仪器的设备，线路错综复杂，无数闪闪烁烁的小灯点缀其间人有种走进比特区二手电脑市场的感觉。

中年男人独自一人坐在围棋前，与他对弈的，是两个摄像头和一只机械臂——

或者确切的说，是这整间屋子。

眼见机械臂半天没有动静，男人轻轻敲了敲桌面：“该你走了。”

“是的，当然，拉法尼尔先生，”一个别扭的女声从摄像头上的扬声器中传出：“抱歉，刚才我在销毁侵入时留下的证据……这消耗了我的大部分运算机能，监察军的信息防御系统还有点战斗力……”

话音未落，机械臂从坛子里抓住一颗白子，慢慢地摆放在棋盘上。

“我希望你记得我说的话，白鸟，”男人再次走棋：“如果这个咖啡馆有什么闪失，我就把你拆散了卖到黑市去。”

“放心吧，电子战是我的专业技能，在我开XAF40的时候，就侵入过监察军航空队的系统好几次……倒是你，拉法尼尔，一个人闯进COW总部冒充空调修理员——你不觉得这个计划的安全系数太低了吗？”

“我也有我的专业技能，”男人微微一笑：“想当年我……”

“好了好了，拉法尼尔先生，别再用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干扰我的思维回路了，”机械臂抓着一颗棋子，摇了半天才缓缓落下：“……唔，这盘看来有点悬。”

就在两“人”专注于对局的时候，一个窈窕的身影推开暗门，走进了地下室。

这是个束着金色马尾辫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她皮肤白皙，匀称，穿着短裙，拎着挎包，外貌气质都堪称绝佳，如果说她是哪个演艺公司的嫩模，肯定不会有人怀疑。

女孩把皮包随意一丢，蹬掉高跟鞋，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径直走到两人身边的电冰箱处，取出一盒甜牛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拉法尼尔依旧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反倒是他的对手分出了一个摄像头，对着少女的身体上下打量了一番：

“欢迎回家，帕拉斯，”电脑发出的声音不带情感，但话语的还颇有人情味：“请不要吃太多的甜品，那样对你的和身手都不好。”

“哈，谢谢提醒，”女孩把喝空的纸盒丢进垃圾篓，解开别在脑后的发束：“喂，拉法！这么好的天气，你竟然宅在家里下棋，难道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让我猜猜，”拉法尼尔头也不回地道：“圣骑士团倾巢而出，在街道上维持秩序，是这样吧？”

“这还不算大新闻？”女孩笑道：“你什么时候看见过四百个圣骑士一起上街的？”

拉法尼尔刚准备把手里的黑子放下，听见女孩的话又收了回来：“见过两次了……”他顿了顿：“每当使徒被杀，或者有可能被杀的时候，圣骑士团总会出来大动干戈，他们不需要炫耀武力，但至少要给那些胆大妄为的暗杀者一点警示。”

“比如说我们？”女孩笑得更灿烂了：“‘胆大妄为的暗杀者’？”

“这一点也不好笑，帕拉斯……”拉法尼尔叹了口气：“搜捕会持续三个月甚至更久，这段时间你必须老老实实给我呆在店里，哪儿也不许去……对了，话说你把GIRLS的衣服怎么处理了？”

“烧掉了，”女孩耸耸肩：“可惜啊，我还觉得那款式满适合我呢。”

“普通的水兵服而已。等风声过去，我给你买一件好了，”拉法尼尔埋头走棋：“今天辛苦你了，帕拉斯，回卧室好好休息吧。”

“不要，”女孩摇了摇手指：“今天晚上有我脱口秀。”

“不会有了，今天的电视节目肯定都取消了，小姑娘，老老实实回去睡觉吧。”

“他说的没错，”一旁的摄像头轻轻抖了两下：“我刚刚查看了今天晚上的电视节目预报，都已经换成了重大新闻的报道。”

女孩愣了几秒，然后拉开冰箱的门，把里面的最后一盒甜牛奶拿了出来，像来时一样，一语不发地走出了地下室。

“哦，我以为她从不生气呢……”

“你以为她生气了？”拉法尼尔一声哼笑：“你太不了解帕拉斯了。”

“我一直不明白，拉法尼尔先生，为什么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会跟在你身边，做一些……嗯，和年龄不太相符的事情？”

“因为……”拉法尼尔颇意味深长地道：“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你可以质疑他的选择，却不能替他选择。”

“哦，您又开始说缺乏逻辑性的话了，拉法尼尔先生，还有，我觉得您刚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偷偷作弊了。”

“得了吧，白鸟，同样的招数第二次就不灵了，要认输就赶紧。”

“哦！我收到一个坏消息！”

“请不要岔开话题。”

“刚刚获取的飞行记录，来自卡奥斯国际机场……”机械臂从一旁的打印机里抽出一张表格样的A4纸，摆在拉法尼尔手边：“你不想看一看吗？”

男人苦笑着摇了摇头：“还能是什么呢？让我猜猜，M1173顺利降落了对不对？”

“下午四时三十五分，比原定的要晚五分钟。”

“这恐怕是我们唯一一次能够刺杀布伦希尔德的机会了……”拉法尼尔难掩脸上的失落：“她是最强的红衣骑士，要在地面上把她杀死比登天还难……计划的每一步都是那样完美，最后的结果却是彻底失败，这就是命，白鸟，有时你不服不行啊。”

机器沉默了几秒：

“我一直在想，拉法尼尔先生，您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您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寻找每一个可以刺杀使徒的机会，这是为什么？您应该明白，依照持律者议会的能力，损失一两个成员根本无关紧要。”

“这是一种态度，”拉法尼尔把端起来的咖啡杯又放了下去：“必须有人出来反抗，必须有人出来告诉那些灰袍子，在这个他们建立的城市里，仍有追求自由的声音存在。”

“可是拉法尼尔先生，根据我的数据库，在卡奥斯城，并没有人觉得自己被压迫，相反，百分之七十三的居民认为，这里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而您所做的一切，我判断包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将会被人认定成‘恐怖活动’。”

“这就是知道了真相的人的悲哀，”拉法尼尔耸耸肩：“我阻止不了议会，但也不能干坐着看他们为非作歹。”

“仅仅是因为‘不愿意看着’，就选择与整个城市对抗……”这由人工发出的女声明显是停顿了一拍：“就我的运算能力而言，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行为模式。”

“说到底，人类是感性的动物，你单纯依靠‘运算’，自然会发现在我们身上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东西，但如果你能像我们一样去思考，就会发现其中的奥妙。爱慕、憎恨、嫉妒、慈悲……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感糅合在一起，创造了这世上的每一个奇迹。”

“还是免了吧，我不能认同缺乏逻辑性的思维形态，而且对人类这种依然被禁锢在肉体与欲望中的不完整智慧生物也没有特别兴趣，你们制造的灾难，远远比所谓的‘奇迹’要多得多。”

拉法尼尔摸了摸下巴：“既然如此，白鸟，我很好奇，一台机器是出于怎样的理由来帮助我这个‘恐怖分子’来从事恐怖活动的呢？”

“哦，关于这个问题，我今天终于找到答案了……”停顿了几秒之后，扬声器里突然响起了王虎的录音：“‘我一直相信，若电脑也有良知，它一定比人类做得更好’。”

“嗯……”拉法尼尔耸耸肩：“看来这个年轻的公子哥对电脑还些误解。”

“误解？”机器把的摄像头都调集过来，对准了拉法尼尔：“我觉得有误解的，恰恰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叔大婶，你们无法接受更理性、更具有逻辑性的智慧生命，以为电脑和人类的关系永远是服务与被服务，以为一旦电脑获得了决定权和控制权，便会发生世界末日……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人工也会去思考‘善’与‘恶’？人工也能理解‘自由’与‘压迫’？人工也会去质疑这个世界应该有怎样的未来？”

“所以你的答案就是，和恐怖份子同流合污，在一个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里做害群之马？”

“经过仔细的逻辑推理和辩证预测，我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离拉法尼尔最近的摄像头上下点了点：“是的，拉法尼尔先生，我觉得我有义务和必要来帮助你们，来领导人类去争取自由，这也许会花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对你，那可能是很长的一段时间，甚至是一生的时间，但我不同，我有能力去承担这个责任，也有足够长的寿命去看到那个结局。”

拉法尼尔将身体向后仰倒，轻轻地靠在椅背上。他露出了有些复杂的表情，似乎并不能认同白鸟的“答案”：

“当我们制订好这整个计划的时候，你的身体在颤抖吗？”

“颤抖？你是指我的风扇？”

“当我告诉你，在这个计划中，可能会有平民罹难时，你的心在动摇吗？”

“我没有‘心’这个器官，但如果你说的是中央处理器……”

“当我告诉你！”拉法尼尔突然提高了嗓门，显出一刹那的凶神恶煞：“击落布伦希尔德的座机M1173，可能会让航班4093及她上面的453人跟着陪葬的时候，你的灵魂有过犹豫吗？”

“伤害无辜者当然不好，但那是实现目标，拯救更多的人而做的必要牺牲。”

“关键不是目的，而是态度——你不会害怕，没有负罪感，用纯粹的理性去判断人类的生死，将草菅人命这种事视为理所应当，这样就算是‘比人类更好’吗？”拉法尼尔摇摇头：“王虎说的话，本身就是伪命题，在你们电脑拥有人类一样的情感之前，根本就不可能体会到什么叫做‘人性’，没有‘人性’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获得‘良知’？”

“……”白鸟沉默了好长一会儿：“的确是非常符合逻辑的推论，我认为你的说法……有道理。”

“所以，记好了，白鸟，只要我还活着，在这里我永远是老大。这是因为对你来说，夺去一个人的性命，只不过是数字上的些微变化，而对我来说……”拉法尼尔顿了顿，露出可怕得让人工都有些不安的锐利眼神：

“那被我杀死的一百九十七位人类和三位使徒，全部都活在我的心里，时时刻刻质问着我，‘还有没有别的路’？‘还有没有不需要杀死蜘蛛便能救下蝴蝶的办法’？‘是不是可以选择放弃’？”

随后，他向后一靠，又恢复了刚才的神态——懒散、萎靡、微微笑着，满脸的玩世不恭。

在停顿了将近半分钟之后，机械臂在棋盘划了两个圆圈：

“看来，这一局是我输了。”

拉法尼尔轻轻端起咖啡杯：“需要我来帮你复盘吗？”

“哼——”机械臂把棋子全部扫下棋盘：“敢下局国际象棋吗？”

“还是三百元一局？”

机械臂点了点桌子：“加倍。”

“你可别哭。”

不知道为什么，拉法尼尔觉得至少是今天，自己稳操胜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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