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星陨落，凉夜冥茫，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偃月城中旍旗不动，刁斗无声，只有柴孝姮伏在她兄长尸身之上，嚎啕大哭，悲嘶哀鸣，直伤断在场诸人肝肠。杨玄瑛立在众人当中，见此情形，亦不忍直视，默默垂下头去，禁不住暗自潸然泪下。而正此时柴孝姮忽然站起身来，回头直指着杨玄瑛，咬牙切齿质问她道：“你与大哥同去，见他危难，怎能如此漠然，见死不救！”柴孝姮突遭丧兄之痛，悲愤至极，如今又迁怒于杨玄瑛，直叫她百辞难辨，有口难开。而柴孝姮见她默不作声，更是火冒三丈，大声叱道：“既然你不愿于我说，那就去和我大哥说吧！”话音未落，柴孝姮冷不丁地举手拔出身旁李密腰间所配之剑，便狠狠直刺杨玄瑛而去。

柴孝姮此举来得突然，众人皆是一惊，杨玄瑛亦是愣在那里，竟也不知闪避。眼看即要血溅当场，李密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去揽住柴孝姮，王伯当亦同时反应过来，冲上前一把夺下她手中长剑。两人按住柴孝姮，李密好言劝道：“姮妹切莫冲动，或许玄瑛妹子也有她苦衷，此事怎可怪罪于她。”王伯当也跟着劝道：“不错，当时我等遭伏，如此混乱情形之下，尚且自顾不及，相信杨姑娘也是爱莫能助，此事又与她何干。”柴孝姮甚是激动，一面使劲意欲挣脱李密、王伯当二人阻拦，一面撕心裂肺嚷道：“苦衷，她又有何苦衷，若不是心中有愧，此刻为何又一言不发？我亲眼所见，她当时就在大哥边上，仅仅十余步之距，她只需走上几步，伸手拉我大哥一把，我大哥又怎会如此枉送性命！”杨玄瑛看到此处，虽是满腹委屈冤枉，可瞧着柴孝姮如似失心疯一般要与她寻仇，自知再解释也是徒劳，于是轻叹一口气，极力克制，使自己平心静气说道：“柴姑娘要怪罪于我，我也无话可说。今朝你若要寻仇，我自当奉陪到底。”柴孝姮听罢，更是面色胀得通红，怒不可遏，也不顾在场众人纷纷上来劝说解围，连哭带骂，闹得却是更凶。

眼看场面即要失控，忽有小校莽撞闯入，急报于李密等一众人说道：“探马来报，隋将王世充亲率八万大军出黑石关，分左右二路正围偃月城而来。”李密这一路大军先前于巩县往洛水之处遭伏，不仅死伤颇多，如今退走偃月城，军士士气也甚是低落，此刻若被王世充围城，自己势必死路一条。想到此处，李密即于柴孝姮说道：“冤有头，债有主。孝和兄弟乃是王世充设计所害，姮妹还当节哀，我等自会助姮妹去寻那王世充讨还血债，为孝和兄弟报仇。”李密这句话倒是颇见成效，柴孝姮闻之，总算不再纠缠杨玄瑛，将矛头转向王世充，发指眦裂而道：“这王世充来得正好，我誓将他碎尸万段，以祭我大哥在天之灵！”

李密既然决定应击王世充军，便又唤来探马细问黑石关情形。原来前些日各路援军已至东都，而后诸将皆由王世充统领节度。王世充整合自己的淮南军与东都军，趁夜麾十万精锐发兵疾行东进，暗渡洛水，营于黑石关。此后他借凌晨一场大雾，命王婉儿、郭士衡等于洛水西岸佯作北进，摆出一副夹攻巩县之状，以诱李密清晨拔营去渡洛水，再于半道设伏截击，果真将了李密一军，并逼他退走偃月城。而如今王世充又以黑石关为据点，乘胜追击，发兵来围偃月城，以期一举困死李密。

毕竟当下王世充大军孤军深入，乃是以黑石关为其洛水之东的根基，倘若能趁虚夺下黑石关，王世充则难以在洛水东岸长久立足，自会被迫西退。想及此处，李密即于众人说道：“我军新败，伤亡惨重，此刻仅凭城中战力，不宜与隋军正面交锋。依我看来当兵分两路，一路留于此地，打起我魏公旗号为饵，引王世充围城，以将其牵制于此；另一路则由我亲率，绕开王世充大军，直取黑石关。我料隋军一旦失了黑石大营，而这边厢又久攻不破，必会撤回洛水之西，待那时掩袭其后，自可大破敌军。”众将听罢，皆赞同此策。李密却又有些犯难说道：“可如今留守偃月城，则需应对王世充七万余大军，死守城池至我军袭破黑石关。此举并非易事，不知哪位兄弟能担此重任？”想偃月城乃是当初李密等夺下洛口后，为便于西进，临洛水所筑的小城塞，亦无深沟高垒所护，守城谈何容易，若然王世充七万大军轮番攻城，这留守之人，必然九死一生，众将心中也皆明白留在此处为饵，无异委肉虎蹊，凶多吉少。尽管如此，罗士信年少血气方刚，当仁不让，挺身而出，自告奋勇应声说道：“魏公只管南去，末将愿留守于此，誓死守城，但教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罗士信话音方落，杨玄瑛亦上前说道：“罗大哥一人独木难支，小妹也留在此处，助他一臂之力吧。”李密闻罢一愣，只道她为适才之事赌气方出此言，正欲劝她打消此念头，杨玄瑛却仿佛已看破李密心思，抢先说道：“小妹与王世充在江东交手过，对他也算熟悉，李公子不必担忧。况且如今隋兵压境，李公子若再耽搁，犹豫不走，怕是也走不了。”杨玄瑛话已至此，李密虽万般不舍，却也无可奈何。是夜三更，李密从简办了柴孝和的后事，此后瓦岗军于偃月城中造饭用膳，一顿饱食，除杨玄瑛与罗士信领了不足万人军马留于城中，其余人等皆随李密趁尚未天亮便匆匆出城，卷旗束甲，衔枚裹蹄，暗地里绕往黑石关隋营而去。

李密方走不久，罗士信已着手于城中布防，以应王世充大军。可杨玄瑛乱绪如麻，心神难定，这便独自登上城楼，极目遥望，却正见一缕曙光射穿天际，又化成万丈朱光四散开来。彤日初升，云兴霞蔚，丹彩焰然，绚烂成绮。不过正如雁门勾注山上虬髯客离去之时说的那句，“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良辰美景，总有尽时，一曲唱罢，亦难免席终人散。此刻杨玄瑛再回想起当初独自绕出虎牢关，于荥阳郡郊邂逅王伯当，金堤关重逢李密，这其中哀喜转眼经年，眼看瓦岗军势力日益壮大，可自己与李密也是渐行渐疏，再加上柴孝和之死，总让她难以释怀，如此看来，也该是时候离开瓦岗寨了。想及此处，杨玄瑛黯然神伤，一声轻叹，若今日对阵王世充大军得以幸存，往后何去何从，她却是一片茫然。

杨玄瑛正自恍惚之时，乍见城南天野相接之处尘砾扬起，沙石飞迸，王世充及其军马已浩浩荡荡，迫近偃月城来。与此同时，偃月城头金鼓骤然鸣响，瓦岗军士纷纷登城，一眼看去，众将士皆是抖擞精神，振奋斗志，摆出一副与隋军死战到底的架势。杨玄瑛见状，自然也无心再操胸中的万种闲愁，向身旁一名军士讨来一张鹊弓，持在手上，伸手一拨弓弦，嗡嗡细声不绝。此时罗士信亦背弓提枪走至她身旁，挺枪一指远处隋军，冷哼一声，声色俱厉而道：“杨姑娘切莫担心，有我在定保城池不失。今日避我者生，挡我者死，必教隋军有来无回！”杨玄瑛瞧着罗士信这般模样，犹似当年武州山与突厥大军决战前夕情形再现，这便暗自咬牙，使劲拉满手中鹊弓，又猛然一松弓弦，但闻砰一声乍响，余音不绝。虽然杨玄瑛只是年幼之时从父兄习过一些粗浅射术，可她业已下定决心，这回定然不能似武州山之战那般，再拖了人家后腿。

隆隆声中，王世充数万大军奔腾间已迫临城下，围着偃月城布开阵势。为首先锋仍是郭士衡、董浚及七星官等人。而中军“郑公”旗号之下，王世充按剑带甲，仗马而立，趾高气昂，威风八面。王婉儿紧随王世充其后，却略显颓靡，毫无往日风发意气，直至她遥见杨玄瑛站在城头，先是一愣，随即便于王世充说道：“爹爹可否稍后攻城，待女儿上前与故人一叙，或许能说她献城来降，也可免了血光刀兵之灾。”王世充却是不屑一顾，冷言说道：“城楼上那女娃儿可是越公杨素之女，婉儿的结义金兰？”王婉儿点头称是，又说道：“当初在江南与塞北，亏有她一番相助。女儿与她亦有交情，若是此番说不动她，爹爹攻城之时可否留她一条后路？”王世充反唇讥道：“杨素居功自傲，阿谀时主，其子又为乱阶，荷国重恩不思图报，却趁机犯上作恶。这一门贼子，死有余辜，婉儿又何必空自怜惜，徒增愁恼。”王婉儿轻叹一声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女儿自幼未开口求过爹爹，今日冒昧相求，只盼爹爹这一次开恩应允。”王世充哈哈大笑而道：“爹爹不也是为了婉儿，怕你劳心伤了身体。也罢，既然你尚未死心，就去与她叙叙吧。只是稍后攻城，刀剑无眼，爹爹纵是有心，怕也无力保她性命。”王婉儿知道她爹爹行事心狠手辣，当初在苏州坑杀三万降俘连眉头都未曾一皱，如今再费唇舌劝他留杨玄瑛一条生路亦是枉然，便也不再提此事，转而说道：“女儿去去就回，必不会耽误了爹爹攻城。”说罢一拍马臀，即往阵前过去。

杨玄瑛立于城头之上，望见王婉儿独自穿过隋军战阵，只身上前，倒也未觉惊讶。眼见王婉儿已抵城下，便听她说道：“洛水河畔一战，妹妹既然侥幸生还，为何不自珍自爱，离开这是非之地，偏偏还要来赶这趟浑水。”杨玄瑛应声说道：“姐姐不必多说了。昏主无道，不仅鱼肉百姓，祸乱天下，还灭我满门，罢我宗室，这国恨家仇，不共戴天，我此生与他誓不两立！”杨玄瑛这番言辞，也是意料中事，王婉儿无可奈何，只得把心一横，说道：“你我立场不同，妹妹既然心意已决，姐姐也不再多说了。妹妹自己保重，姐姐这就告辞了。”王婉儿说罢正欲拨马回走，杨玄瑛却又喊住她说道：“当初上阳宫中赐药救人，又道破庞玉、段达进军意图的那个沙弥，可是姐姐指使？”王婉儿淡淡一笑说道：“妹妹心思细密，又何须多此一问？”杨玄瑛说道：“令尊既然一心为昏主尽忠，剿灭瓦岗，姐姐为何多此一举，节外生枝，去救李公子性命，又陷庞玉、段达于平乐园惨败？”王婉儿说道：“想必妹妹心中于此该有答案，无需姐姐再多做解释了吧。”王婉儿如此一说，杨玄瑛心中已然明了，王世充这一番行事乃是故技重施，与当初在江南先除鱼俱罗，再灭刘元进，他独揽功劳加拜郑公如出一辙。不过王世充此举动机，杨玄瑛虽猜了大概，可她却做梦也未想到王世充这等凶残之人，哪有半分忠君报国之心，无非是看着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割据，便也起了称霸一方的野心，而江都尚有隋帝骁果卫十万余人在侧，他不敢造次，这才借隋军平乐园之败，自告奋勇来东都剿寇，实则只是为了籍此摆脱隋帝控制，以为自己逐鹿中原图有利之机。

不过此刻两军大战一触即发，杨玄瑛也无暇再去细想那些题外琐碎之事，她听王婉儿说罢，业已暗下决心，冷冷与之说道：“事已至此，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姐姐不必手软，小妹亦不会心慈，你我各安天命，生死无怨。至于江南塞北那些夙念旧情，就待来生再续吧！”日前王婉儿于洛水河畔说的那一席话，如今杨玄瑛原封不动，悉数归还，看来今日一战，也合该她二人了断过往那些恩怨情仇。王婉儿深吸一口气，转过马首，背对着杨玄瑛，愣立片晌，终还是无言以对，默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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